“明明再有五日她就要出嫁了,她跟我說,她嫁的人,是她眼中最好的郎君,”淺發被淚水沾湿,貼在商絨蒼白的側臉,“可是,他們把她殺死了。”
她看起來可憐極了。
折竹靜盯著她,一言不發,風雪拍窗發出窸窣的聲音,燈火閃爍,他的一隻手輕抬起來,影子無聲落在窗紗上。
他的手指才觸碰到她烏黑的發頂,她便像個從未嘗過甜的味道,卻忽然得到一顆糖的小孩一下子整個腦袋歪進他的懷裡。
睫毛眨動一下,折竹的手指輕貼著她的烏發僵在半空,她此刻已經哭得很小聲,可他垂眸瞧了一眼,他的衣襟還是沾湿了。
“我很快就不哭了。”
她哽咽著告訴他。
折竹想了想,還是試探著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腦袋。
這是極其生疏的安撫。
“你打我做什麼?”生疏到商絨根本沒意識到這便是安撫,她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看他。
“……”
折竹不自在地撇過臉,轉而問她:“夢石可是長得像殺她之人?”
商絨怔了怔,她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少年本就是聰慧至極,心細如塵之人,她不可以再向他袒露更多了。
“隻是他的眉眼……乍一看有些相像。”她此時細細想來,夢石年輕許多,但他當時在燈下一轉身的神態卻極為相似。
折竹敏銳地察覺出她開始有所保留,但他看她一眼,卻是什麼也沒說,隻將她扶著躺下去,隨即站起身:“他出自白玉紫昌觀,那裡的道士,是自小長在觀裡的,並非玉京中人。”
少年身後的天水碧紗簾輕輕拂動,暖色的光影透過屏風照在他的肩,他那雙眼睛冷冷清清的:“何況我還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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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怕他做什麼?”
室內恢復寂靜,燭臺上的蠟燭燒盡,最後一絲火苗也滅了,商絨在黑暗中也不知盯著哪兒看了好久才閉起眼睛。
這一回,她沒有做夢。
翌日清晨,天色尚且呈現一種鴉青色,商絨在睡夢中被捏了臉,她迷茫地睜開眼睛,看見尚不明亮的晨光裡,少年白皙的面龐沾著水珠,正將他的軟劍纏上腰間的躞蹀帶。
“我要去蜀青城中一趟,”
他的嗓音清爽如冬日晨露:“這次不便帶你。”
折竹走後,商絨抵不過困意又囫囵睡了一覺,再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
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她才意識到,這間院子隻剩她與夢石兩個人,驀地,敲門聲傳來,她立即回身將枕下的匕首握進手裡。
“簌簌姑娘,折竹公子走前讓我給你熬了治風寒的藥,快出來喝藥吧!”門外,是夢石帶了幾分笑意的聲音。
乍聽“簌簌”二字,商絨反應了一瞬。
她看著窗紗映出外面人模糊的影子,想起昨夜那少年在雪地裡,對她說的那句:“你在蜀青,而非玉京。”
她輕抬眼睫,應了一聲。
折竹走時,已將新的面具放在了桌上,商絨穿上衣衫,洗漱完畢,便粘上面具,出門去了。
門外並不見昨日領他們上來的農婦,反倒是夢石從廚房裡出來,端來一個陶盅,又拿來一副碗筷放上桌,抬頭瞧見在階上的她,便朝她笑了笑:“簌簌姑娘,喝完了藥,便來嘗嘗我這一盅雞湯飯做得如何?”
他氣度儒雅,那雙眼睛收起所有的銳利寒意,笑起來便顯得可親許多,商絨在這樣強烈的光線裡看他,似乎又覺得,他也不是那麼得像了。
“怎麼是您……做這個?”商絨還是開口了。
“於娘子來時,你還睡著,”夢石將一碗湯藥端來放到桌上,“我索性向她赊了一隻雞來,熬了一鍋雞湯煨著。”
“赊來的雞?”
商絨注意到這一點,她腰間沒佩戴什麼物件,便將自己腕上的镯子放到桌上推給他,她的語氣仍帶著幾分疏離與謹慎:“我沒有銀錢,您……便將這個給於娘子吧。”
夢石低眼一瞧桌上的玉镯便知其價值不菲,他搖搖頭,笑著說:“這雞是我赊來的,哪有要你替我還賬的道理?我已問過於娘子,他們村中缺教書的夫子,我雖曾是道士未能參與科舉,但也是讀過許多年書的,若此事成了,我很快就能將那一隻雞的錢還給於娘子。”
他這話說罷,商絨便看他端起那碗湯藥往他面前的空碗裡倒了一些,然後他端起那碗來不疾不徐地一口一口喝下去。
商絨驚愕地望著他。
“簌簌姑娘,喝吧。”放下碗,夢石眼眉帶笑。
他如此坦然又自如地,打消她心底潛藏的警惕與顧慮。
商絨垂眼,盯著那烏黑的藥汁,片刻後,她捧起碗慢慢地喝了。
夢石將陶盅的蓋子打開,熱霧散出,帶著雞湯香濃的味道彌漫,商絨不自禁吞咽一下,嘴裡卻滿是藥汁的苦味。
“這雞湯飯是我最拿手的,當年我妻子在時,她也很是喜歡。”夢石說著,從陶盅裡盛出一碗湯來先自己喝了,才將湯匙遞給她,筷子也擺在她的手邊。
商絨坐在桌前吃飯,夢石便在一旁的石臺上用竹筒裡流淌而來的活水洗一個髒兮兮的布娃娃。
雞肉燉得軟爛脫骨,雞湯香濃鮮美,商絨不得不承認,他所言非虛。
“姑娘看我是否像惡人?”
泠泠的水聲裡,忽然傳來夢石的聲音。
商絨一下回頭,看見他還在那裡認真地洗布娃娃,她抿唇,片刻後答:“隻是昨夜將您錯看成我的一個故人。”
“想必你那位故人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夢石說。
商絨捏著湯匙沒動,也不說話。
“姑娘看我似惡故舊,我卻看姑娘面善。”夢石將布娃娃身上的水都擰幹淨,又極為珍惜地將它整理好。
商絨聞聲抬眼,看見他為洗一個布娃娃把自己一身都弄得滿是水漬,連胡須都沾了水珠,而他袍角也還粘著好些沒理幹淨的雞毛。
他的確不像。
她想了想,說:“是我不該因我的事而對您失禮。”
第22章 胭脂盒
夢石未料她忽然這麼說,他著實一愣,再觀那無論何時都姿儀端正的小姑娘,他擦幹手上的水漬,笑道:“簌簌姑娘言重,我一介殺人死囚之身,在山中獵戶的舊屋中,姑娘卻肯為我披蓑衣,替我盛魚湯,我很是感激。”
商絨眼中閃過一絲驚詫,她記得她將那蓑衣取下蓋在他身上時,他還昏迷不醒。
但他此時卻如此篤定,蓑衣是她給的。
“是他們害您女兒在先,”商絨回神,心內雖戒心更甚,但她說出的話卻也認真,“官府不能替道長討回公道,您卻敢存死志,為女報仇,我是敬佩您的。”
她頓了頓,又道:“蓑衣是山中獵戶遺留,魚湯是折竹熬的,至於我,不過是舉手之勞,道長不必掛懷。”
日光更盛,照得檐上積雪滴滴答答的,化水落下,商絨用過雞湯飯,看夢石將那洗淨的布娃娃晾曬在木架上的篩子裡,他又將熬的雞湯盛入瓦罐,說:“雞是於娘子的,理應送她一份嘗嘗。”
商絨想起來昨夜那頓色香味俱全的晚飯,她的目光停在不遠處的山壁上一簇又一簇的紅是這林中最豔麗的顏色。
“姑娘要做什麼?”夢石抬頭,瞧見商絨站起身。
商絨不知那究竟叫什麼,伸手指了指。
“火棘啊,”夢石一瞧便了然,他放下手中的活計,忙道,“你就坐著吧,我去就是。”
他說著,便大步邁出院外去,到了那林間山壁處,商絨隻見他輕松地借力一躍,便折斷了幾簇鮮豔的火棘。
待夢石將火棘送到商絨面前來,她接過輕道一聲謝謝,又問:“您會功夫?”
“會一點,並不多。”
夢石將衣袖隨意整理一番,拂去沾身的葉片,“我出身汀州白玉紫昌觀,自小也修習一些強身健體的功夫,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殺得了孫家那三頭豺狼。”
商絨用剪刀修剪火棘枝葉,聽他提起白玉紫昌觀便不由問:“你們白玉紫昌觀會煉丹嗎?”
“如今這世道,有幾個正陽道觀不煉丹的?”
夢石剝了炒花生扔進嘴裡,“我們觀中分四象殿——蒼龍,朱雀,白虎,玄武,我自小在玄武殿,不過我師父懶極,他不喜煉丹,故而教得我們這些徒弟也不愛煉丹修仙那一套,也就每逢十五,隨意上交幾顆也就罷了。”
“既不喜這些,那你們又為何不入九清教?”商絨是第一回 見不喜煉丹修行的正陽教道士。
“天家奉正陽教為正統,你看如今九清教落魄得還有什麼飯吃?”夢石又接著道,“可白玉紫昌觀的飯好吃管夠,你說,我們如何選?”
“這世間的道,是因人而千變萬化,有人向往所謂修仙成神,而有人入道,卻隻為兩個字。”
“哪兩個字?”商絨剪下片葉,抬眼。
“修心。”
清風吹拂夢石的胡須,他那雙眼睛明亮有神,“不求長生不求仙,隻求道法順自然,好好地作為一個人,不自苦,不自擾,不自棄。”
清脆的一聲剪音響起,商絨手上的動作一頓。
也許是見她半晌也沒有動靜,夢石便喚:“簌簌姑娘?你怎麼了?”
商絨回神,搖頭:
“隻是第一回 聽見有人與我說的‘道’,是這樣的。”
修剪過的火棘插入青瓷細頸瓶中極為爛漫,夢石將火棘與雞湯放入籃中,林間簌簌聲中似夾雜了一些其它的響動,夢石早知林中有人守,便對商絨道:“我去村中一趟,姑娘不必害怕,此地是極安全的。”
夢石一走,院中寂寂。
商絨隻在外頭坐了一會兒,回到屋裡,她掀簾走到床榻邊,一片明亮的光線自窗棂外照在她的枕頭上。
她盯著那道光,想起清晨時分立在她床畔的少年。
商絨無聲地轉過臉,望向窗外。
他去做什麼了?
——
蜀青城洞庭街上湿漉漉的,一輛馬車碾過將化未化的積雪,停在一間脂粉鋪子前。
“十七護法,那個就是錢雲香。”
姜纓看著那一身錦繡羅裙,高髻簪花的女人被扶下車,便對身側的少年道,“她早年是蜀青城中色藝雙絕,遠近聞名的花魁,後來她贖了身,在城中開了一間賭場,經營至今。”
“當初她風頭正盛,即便手中有積蓄,青樓老鸨怎麼可能輕易放她,她表面是自己贖身,實則是依靠劉玄意,她才徹底脫離了風月場。”
劉玄意身為天伏門的門主,多年來一直與栉風樓作對,搶生意,殺門徒,兩方交惡已達不可調和之勢,至今年初,栉風樓大破天伏門。
但劉玄意卻逃了。
也是最近,栉風樓方才查出他與錢雲香這段隱秘的關系。
折竹淡應一聲,吃掉手中的半塊米糕,將剩下的一紙袋都塞給他,便大步流星地往對面去。
姜纓忙跟上去,他才踏入那間脂粉鋪子便瞧見那錢雲香的一片裙擺,聽見她上樓的步履聲。
“二位公子可是要替人挑脂粉?”掌櫃在一眾女客中瞧見兩位男客也不覺驚奇,向來是有些男子來買脂粉送姑娘的。
“替我挑一盒。”
姜纓還未出聲,卻聽少年忽然道。
他愣了一下,但見少年冷淡瞥來的目光,他忙點頭,“是。”
姜纓不是沒有過相好的女子,挑這些於他而言簡單至極,他很快擇出一盒來,那掌櫃瞧了也笑:“這是近來賣得最好的,公子好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