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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青距裕嶺鎮足有半個月的路程,商絨從未試過如此風餐露宿的一程,他們兩人住過客棧,路遇破廟片瓦也可草草棲身。
風塵僕僕,若折竹興起,還可晝夜不分。
“凌霄衛若無手段如何能得天子青睞,你我去過的醫館,或許已經被他們查驗一番了。”
他隻這樣涼涼的一句,商絨便不惜捧雪趕跑睡意,甚至催促他快些走。
面具隻能遮掩膚色卻不能改變五官,這些天她也是一直依靠少年在她粘了面具的臉上描描畫畫才躲開幾道路口的盤查。
但前幾日,那些盤查過路人的官兵顯然更為關注結伴而行的年輕男女,這便更加佐證了折竹的猜測。
所幸,他們已近蜀青邊界,而南州的密令還未被送至蜀青官府。
此夜風聲微弱,並無雪落,商絨坐在石上,面前的火堆迸濺起噼啪的火星來,引得她側身躲了躲。
少年百無聊賴,用一根木棍撥弄著燃燒的火堆,抬眼看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吃烤好的兔腿。
商絨冷不丁聽他笑了一聲,她一下抬頭望他。
“在裕嶺鎮時你還覺腥味難忍。”橙黃火光映於他的面容。
商絨聞言,低頭去看手裡的兔腿,“好像多吃了幾回,就聞不到了。”
這一路上折竹常愛買些吃的玩兒的,她憑著一股勁兒,硬生生逼著自己多吃了幾回肉,慢慢的,竟也聞不到起初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腥味了。
她又吃了一口他烤的兔腿,說,“不但不腥,還很香。”
她的語氣裡帶了點自己也沒意識到的茫然費解,引得少年一雙眼睛略彎弧度,他卻並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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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前後並無村鎮,唯有零星兩個專供送文書情報或來往官員落腳修整的驛站,因而商絨今夜也隻得與他露宿山林。
然而正值冬季,林子裡也不知有多少餓紅了眼的東西,商絨靠在火堆旁的石上並不敢入睡,因為她時不時總能聽到一些細微的動靜。
“睡不著?”
那道泠泠的聲線落下。
她反射性地仰頭,火堆已不見焰火,頭上這片樹蔭濃密而漆黑,月光疏淡,她怎麼也找尋不到少年半片衣角。
忽聽枝葉顫動,積雪毫無預兆地砸在她的額頭,冰冰涼涼一片,她還沒來得及拂去,那道輕盈的身影已下來環住她的腰,飛身往上。
商絨坐在樹上緊緊地抱住粗壯的樹幹,倉皇抬頭時,穿梭於枝葉縫隙間的月光落在少年的臉上,他纖長的睫毛在眼睑鋪了極淡的陰影,他說,“睡吧。”
她身上裹了兩件厚實的絨毛披風,他隨手將她披風的兜帽拉上來遮掩了她大半張臉,耳畔偶有樹葉沙沙拂動,商絨倚靠樹幹動也不敢動,卻聽身邊的少年已沒有什麼動靜了。
他這樣,真的能睡得著嗎?
商絨側過臉,此時他已隱於斑駁月影之外的一片漆黑裡,她一點兒也不敢隨意動彈,又怕自己睡著掉下去,但最終,她還是沒捱過困乏。
睡夢裡,她總覺得自己像塊懸空的石頭,卻一直穩穩當當的,掉也掉不下去,後來明淨的天光刺激著眼皮,商絨不適地睜開眼,卻發現有一根繩竟將她捆在了粗壯的樹幹上。
睡意登時消散,她一轉頭,旁邊樹幹上抱臂而坐的少年正在睨她。
“睡得安穩嗎?”
少年饒有興致地問她。
商絨看著他,眉頭一點點皺起來。
她無聲表達自己的生氣,被他抱下樹去,在涓涓細流畔洗漱,再到與他同騎一匹馬趕路的半途她都一句話也不說。
在兩個人的寂靜中,她肚子餓的咕嚕聲顯得有點清晰,脊背一下僵住,她沒回頭去看身後的少年。
她沒聽見他笑,隻聽他淡聲道,“你昨日貪食,現已沒什麼可吃了。”
商絨一下想起來包袱裡的幾塊糕點已被她吃了,她的臉頰隱約發紅,才要說些什麼,少年卻驟然一拽韁繩,馬兒嘶鳴一聲,停步山道之中。
她一抬頭,發現前面不遠處有數名大漢腳踩泥濘,將幾具渾身是血的屍體扔到右側的山崖底下去。
與此同時,忙著將落在泥水之中的箱子重新放上馬車的另幾人聽見了身後隱約傳來的馬嘶聲,他們一下回過頭來。
融了不少雪的山道湿漉漉的,兩方視線驀地相撞。
“折竹……”
商絨眼見那些人動了,手中提起的刀都是沾血的,她當即回頭仰望他,少年雋秀的眉眼是冷的,卻隱隱揚唇。
他輕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冷眼瞧著提刀而來的那十幾名山匪,靜待他們近了,當那刀鋒擦著空氣即將揮來的剎那,他徐徐開口,“諸位若能留我二人性命,我必修書請家中父母付給你們三萬兩。”
果然,刀鋒帶起風來拂開少年鬢邊淺發,又忽然停滯。
那為首的大漢身形魁梧,臉上一道猙獰刀疤,那樣一雙兇悍的眼睛上下將這一對兒少年少女打量一番,隨即他的目光落在那少年窄緊的腰身,躞蹀帶上鑲嵌的玉片金鉤真是漂亮得緊。
“三萬兩白銀?”他開口,嗓音粗粝。
折竹沒有說話,隻輕輕頷首。
“你會武?”那大漢注意到他躞蹀帶上纏的軟劍。
折竹搖頭,輕聲嘆,“不會,隻是出門在外用來裝飾罷了。”
此話罷,那大漢再將他二人看了又看,隨即又不知小聲同身邊人交談了些什麼,大約仍是抵不住這三萬兩的誘惑,他轉頭來,“你們下馬,跟我們回寨子。”
不論是在漁梁河畔還是在山中小院,商絨都已見識過折竹的身手,這十幾個山匪應該不是他的對手,可他又為何……
在被折竹帶下馬時,她忍不住拉拽他的衣袖,小聲問,“折竹,你要做什麼?”
“你不是餓了?”
折竹垂下眼睛來看她,那樣輕的聲音裡夾雜他意味深長的情緒:
“正好去做客。”
第10章 學私奔
什麼做客。
哪裡有他們這樣被捆了雙手去山匪的巢穴做客的。
石徑窄小又潮湿,商絨前後都是提刀的惡漢,道旁茂盛的草葉拂過她的裙袂輕輕搖晃,見少年腰間的軟劍被人抽走,她心中越發不安,貼近他身側壓低聲音道:“折竹,我們貿然去他們的寨子,萬一出不來怎麼辦?”
為躲官道上的查驗,他們兩人才走了這條山道,哪知正遇上這些殺人越貨的山匪,這十幾人折竹或許尚能應付,可若是去了他們的巢穴,也不知其中又有多少兇險。
“你不是不怕死嗎?”
少年垂著眼睫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死了是沒什麼所謂,”商絨眉眼鬱鬱,聲音很輕,“但你總歸是不能與我一塊兒死的。”
折竹聞言抬眼,濃密的樹蔭透進來散碎的光線,他的目光落在她因這一程山路而微有脫落的面具。
“別耍什麼心眼!快走!”
身後一道粗獷的聲音滿含不耐,刀柄眼看就要重擊商絨的後背,而少年反應極快,雙手一伸便穩穩地將其攥住。
“你這小子……”
那絡腮胡的大漢先是愣了一下,看著面前這少年一雙剔透清澈的眼睛,他才要發怒,卻聽少年道:“她隻是有些害怕,也算人之常情。”
“行了!快些走!”
前面領頭的刀疤臉回過身來,不耐地喊了一聲。
而商絨也察覺自己臉上的面具已經有幾處脫落,她捂住臉頰,卻見身邊的少年忽上一級階梯,在她身前蹲下去。
一如那個她逃跑的雪夜。
“三當家,您看這小子!”那絡腮胡大漢忙指著他喊。
折竹抬頭迎上前方那刀疤臉不善的目光,“不是要快嗎?她嚇得不輕,走得慢。”
說罷,他回過頭看向商絨,“上來。”
山風沙沙的,吹得人眼睛發澀,商絨趴在少年的肩後,聽到他的呼吸聲,前後的山匪交談起了什麼她也沒在聽。
無論是眼淚還是汗液,都一樣會破壞面具的粘性,他是因此才要背著她走,但她走的這段山路已經足以令她的面具一點點脫落,而她的雙手被捆著,此時正環著少年的脖頸,眾目睽睽之下,她一丁點兒舉動都能引來諸多視線,所以她隻能低著頭,借著披風的兜帽遮掩一二。
“算了。”
折竹大約察覺到了什麼,他稍稍側過臉來,晶瑩的汗珠在他鬢邊,“藏不住便不藏了。”
他的語氣裡頗添一分莫名的意味。
商絨沒說話,隻是看著少年因這一程山路而白裡透紅的俊俏面龐,她忽然抬了抬手,用衣袖替他擦去鬢邊細微的汗珠。
一時間,四目相對。
商絨一下頓住,很快低下頭去,任由兜帽遮掩她的半張臉,乖乖地趴在他肩上不再動了。
山匪的寨子依山中崖壁而建,雖不算大,卻因此而顯得寨中擁擠人多,商絨與折竹被帶入寨門時,便有許多雙眼睛在肆意打量著他們。
“怎麼帶了兩個活口回來?”
廳堂內,手中拿著一整隻燒雞在啃的大漢滿臉橫肉,鼻子上還有顆顯眼的痦子。
“咱們劫人的時候,這一對兒可巧就撞見了,本是要殺了的,可這小子說,他家中出得起三萬兩來贖他的命,”那刀疤臉忙上前去拿了碗給寨主斟酒,聲音又放低許多,“大哥,我瞧他腰間玉帶金鉤的,是個有錢的主兒,回寨子的這一路上,這小子都是背著那小姑娘上來的,他們兩個說不定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少爺小姑娘學人私奔呢。”
“私奔?”
那寨主厚重的眼皮一掀,先瞧了那黑衣少年無遮無掩的面容,再瞥一眼他旁邊的姑娘,隻瞧見她被兜帽遮著隻露出半邊暗黃的側臉,以及雜亂無章的眉毛,他“嘶”了一聲,有點不太相信。
“小子,你家中真能出三萬兩來贖你二人的命?”
寨主將面前的一碗酒喝了,說著,他身邊的刀疤臉又拿起來酒壇子給他斟酒,但隻這麼一瞬,酒壇子脫了手,啪得一聲砸在了地上。
正悶著頭在一旁擦拭彎刀的二當家嚇了一跳,抬起頭看向那刀疤臉,“老三,你酒壇子都拿不穩了?”
刀疤臉的臉色有些怪,他晃了晃手,“不是啊大哥二哥,我這手上也不知為何疼得很。”
在路上就已經有點刺疼了,他沒太在意,現下卻是越發火燒火燎。
“三萬兩沒有,”
忽然間,一道泠泠的聲音傳來,“但解藥卻有一顆。”
這一瞬,堂內所有人的目光剎那聚集於那黑衣少年一身,眾人隻見他輕而易舉地掙開了手腕的繩子,又去替身邊的那個姑娘解開束縛。
抽刀的聲音層出不窮,那寨主與二當家皆站起身來,用滿是殺氣的眼睛盯住他。
“我最討厭旁人碰我的劍,”
折竹神情淡薄,徐徐抬眼看向那疼得滿頭是汗的刀疤臉,“所以劍柄常年淬毒。”
此話一出,那刀疤臉臉頰肌肉微微抽動,迎上那少年一雙滿攜冷意的眼,他心中有一絲發慌,卻還佯裝鎮定道,“你小子休要騙人!老子這多年還從未聽說過誰不在刃上喂毒,偏要在劍柄淬毒的!”
折竹的眼睛彎起來,“毒在刃上有什麼意思?我隻怕丟了劍,又不怕殺不死人。”
他字句平淡,夾雜幾分驕傲,幾分輕蔑。
“中此毒者,起初會覺得隱約刺痛,慢慢的,會越來越痛,接著,便是肌膚潰爛,”他說著,便帶商絨往前幾步,也不理會那些人舉刀離他們更近的動作,按著她的肩在長桌前坐下,“最後,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成了一團腐肉。”
“都別動!”刀疤臉徹底慌了,也不知是聽了這少年的話,又或是他中毒的症狀已越發明顯,他覺得自己的一雙手都好似被烈火灼燒般疼得厲害,他忙阻止了手底下的人,又問少年道,“你想如何?”
“既是做客,那便該有好酒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