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好一會兒,她再細細地聽,也沒聽到少年的呼吸聲,她小心翼翼地轉過身,眼前有一片從窗紗外照進來的光影。
那光影灑在少年身上,他猶如迷霧裡的遠山,在明暗交織的界限裡,岿然不動。
商絨的困意早已壓得她眼皮沉重,但夜裡偷跑的這一遭令她手腳冰涼,連骨頭縫兒都是冷的,困意抵不住渾身的僵冷,她裹著被子生生地捱著,天蒙蒙亮時才真正睡去。
但沒睡多久,竹床吱呀一響,她又倏忽睜開眼睛,彼時窗外晨光晦暗,她還沒醒透,便見那少年十分警醒,擁被起身,好似時刻蟄伏的狼。
他的指腹輕觸窗紗,卻未戳破,似乎是在聽什麼聲音,也許是商絨衣料摩擦被子的窸窣聲引起他的注意,他回頭,見她要張嘴說些什麼,他便適時將一根手指抵在唇上,一雙冷冽的眸子盯著她,搖頭。
商絨一下抿起嘴唇,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拉起來被子捂住半張臉,僅用眼睛時刻注意著他的動靜。
“刺啦”一聲。
商絨忽見一柄長劍刺破窗紗直指少年面門,她瞪大雙眼,卻見他靈巧地偏頭躲開,隨即徒手握住劍鋒用力一拽。
鮮血淌了少年滿手,外面的那人被他的內力所懾,腦袋撞破整個木窗,木刺扎進咽喉,那人雙目失焦,當場氣絕。
商絨呼吸發緊,臉色煞白。
“別出來。”
少年睨她一眼,匆匆一句,隨即提劍自破損的窗棂如風掠出,似一道煙青雲霧流散。
逼仄的院中靜立十數人,他們正是昨日於南州官道上打算截殺一路人馬未遂的那些殺手。
“十七護法。”
為首的褐袍男人神情陰戾,“殺十一護法,沉屍漁粱河,您如此任意妄為,就不怕樓主怪罪?”
“十七護法!您這是把我們往絕路上逼啊!十一護法身死,我等豈非要再入血池?”有人憤而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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栉風樓天下第一殺手樓的名聲,是多年的屍山血海換來的。
樓中護法十七人,常有人死,也常有人拼盡全力也要成為其中之一。
一到十七是血淋淋的數字,其下埋葬著許多背負這些數字從生到死的殺手,而從始至終從未被取代過的,除了第二,便是十七。
十七是他們眼前這少年,而他今年卻不過十六歲。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栉風樓的護法,而栉風樓內有規矩,一位護法在外身死,跟隨其出任務的所有人便要重歸血池。
血池,是栉風樓內的地獄,任何一個從那裡走出來的人,都不會再想回去。
“血池也算絕路?”
少年略微活動了一下被劍刃劃破的那隻手,血珠順著蒼白指骨滾落,他的眼睛始終有彎彎的弧度,“若昨日你們參與其中,那條官道就成了栉風樓的絕路。”
“十七護法何意?”
那褐袍男人皺起眉頭。
少年眉眼雋秀且凌厲,“栉風樓從不過問僱主身份,將死之人的身份卻是不可不查,但這查證身份的事,是樓內何人所為?”
“這樁生意來得急,僱主開價三萬兩,買兩個人的命,十一護法是趕著回樓裡的,他說過了,是永興古寧府的顧氏。”男人眼珠動了動,如實說道。
“三萬兩白銀,隻取兩人性命?”少年持劍而立,衣袂獵獵,“永興古寧府的商戶顧氏,真值這三萬兩?”
“您究竟想說什麼?”男人按捺不住躁意。
少年一頓,低首去看手中的軟劍,薄刃上粼粼的寒光映於他的眼底,他惋嘆:“你們還真是笨。”
“雲哥,我看他就是想哄騙我們!”
一名年輕的殺手已忍耐不得,“他在萍川時所受的重傷應該還未痊愈,我們索性現在就殺了他!十一護法怎麼說也與樓主有情,我們今日替十一護法報了仇再回樓中,說不定還可免去重回血池的懲罰!”
在栉風樓,功過是可以相抵的。
眾人被他言語鼓動,一時目光再聚集到那少年身上時,便如鷹隼一般陰冷瘆人。
風雪更重,一場廝殺的聲音縱使隔著一道木門也清晰傳入屋內。
商絨瑟縮在床角,緊繃著神經動也不敢動,可是那道破損的窗外拂來冷風,更帶來了越發深重的血腥氣。
但她仍忍不住細細地去聽,聽見門外刀劍相接,聽見有人慘叫,或重物落地,她一一辨認出慘叫的聲音或寬厚或粗獷,沒一個是屬於那少年的聲線。
動靜忽然隱去,猶如一場疾風驟雨戛然而止,她不由抬頭去望那血跡斑駁的窗棂。
忽然——“砰”。
商絨下意識地轉頭,正見門板轟然倒塌,隨即便是凜冽的寒風裹挾冰涼的雪粒迎面襲來,她看見門板之上的陌生男人吐了一口血,而他轉頭發現了床榻上的商絨,瞬息之間也不知他揣度了什麼,商絨隻見他作勢就要起身朝她來。
她立即赤足跑下床去躲開他,隨即將風爐上的茶壺拎起來,壺內的水燒滾了,她被燙得厲害,也沒握緊就一下朝那人扔了過去。
男人被茶壺砸破了額頭,滾水灑了他滿臉滿身,他被燙得面目猙獰,叫喊起來。
商絨還在吹自己被燙傷的手掌,卻聽他的慘聲驟然止住,她抬頭,發現他頸間破了個血洞,血肉裡似乎隱約閃爍薄冷的銀光,那似乎就是洞穿他脖頸的東西。
她幾乎呆住了,眼見那男人雙目圓瞠,重重地倒下去。
雙腿失了力,她踉跄坐倒下去,此時,她才發現破開的門外,更有十幾具屍體凌亂鋪陳,個個渾身是血面容不清,流淌的血液幾乎染紅了院子裡大片的積雪。
“過來。”
忽的,一道低靡的嗓音傳來。
商絨猛地循聲望去——在門外右側的回廊欄杆畔,少年有玉山之貌,卻半張臉都沾著血,烏發凌亂地落了幾縷在鬢邊,筋骨漂亮的一隻手握著那柄軟劍,朱紅的穗子浸滿了血,一滴一滴的,順著臺階滴落。
他一動也不動,縱然山風拂他發,冰雪沾他衣。
在尚且幽幽暗暗的晨色裡,他盯住她的那雙眼睛,猶如鬼魅一般,令人止不住地膽寒。
“昨夜你看見我將藥放在哪兒了?”
他輕緩的嗓音裡裹著幾分疲累,此時靠在欄杆上一動不動。
昨夜他換過藥後便將瓷瓶隨手擱在了枕邊,商絨幾乎隻是聽他一提,便一下想起來,她還沒動,見少年的神情變得更冷,她更如驚弓之鳥,“看見了。”
扶著柱子站起來,商絨別過臉根本不敢多看地上那具死屍,她的眉頭緊緊地皺起來,邁著小小的步子躲開地上蜿蜒的血跡往竹榻邊挪過去。
她像一隻小蝸牛。
折竹覺得自己的血快流幹了,冷眼瞧著她走出門還要避開那魁梧壯碩的死屍,不肯在腳上沾一點兒血汙,待她好不容易出來,她在他面前蹲下,打開那瓷瓶塞子的手都是顫的,藥粉在他身上亂灑了一通,苦澀的粉塵彌漫,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他臂上的傷口猙獰血紅,商絨一股腦兒地將藥粉往上倒,白白的粉末將傷口厚厚地遮蓋起來,她才敢多看一眼他的傷口,然後偷偷地松了一口氣。
再握緊瓷瓶,她掌中因摔倒而磨破點皮的地方沾到了瓶身殘留的藥粉,疼得她“嘶”了一聲。
這藥灑在傷口上竟然這樣疼?
商絨一下抬頭看向他,可他雋秀的眉是舒展的,隻是此時沒什麼笑意,垂著眼睛,又濃又長的睫毛被風吹得微動,一張沾血的面龐透著極致的冷感。
那樣深的傷口,他不疼嗎?
商絨不禁想。
他此時不說話,有種莫名的孤僻,商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隻見他側過臉,看向雪地裡遍地的死屍。
他逐漸流露出某種寡淡無味的神情來。
“商絨。”
少年的聲音清晰而動聽。
風聲穿梭於枝椏,寒霧繚繞,落雪沙沙。
忽的,他臥蠶的弧度更深,眼底清凌凌的光斑漾漾:
“你要不要——”
“和我一起去玩兒?”
第4章 不要忍
“玩兒?”
白雪沾汙,殘紅斑駁,這少年方才一手鑄成一樁殺戮,此時卻又忽然問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玩兒。
竟又顯露一種不涉世事的純真。
商絨不知如何答他,心中又對他好奇許多,此時默然間,山林中風聲沙沙,而他百無聊賴,忽然提劍,探出欄杆劍鋒一挑,銀白的一簇冰雪噼啪打在她舒展的手掌。
她被茶壺燙傷的手掌紅得厲害,此時雪的冰涼衝淡了她滿掌的灼燒刺痛,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的,順著她的指尖淌下去。
商絨抬頭看他。
或是因為失血過多,他的臉色越發蒼白,此時臂上最深的傷口雖止住了血,但其它各處細微的傷也還沒來得及處理,隻是上了些止血藥,也不知管不管用。
“我陪你去找大夫。”
即便她最初找上他是為求死,但他一次又一次救她也是他的善舉,商絨想,她理應這麼做。
她將折竹扶著站起來,看他依靠身後欄杆勉強站住,他的呼吸有些重,一隻手撐在欄杆上,手背繃起的筋骨顯露得更為流暢分明,她聽見他說,“去,在竹榻右側的櫃子裡,找一套衣服給我。”
商絨懵懂地點頭,松開他轉身猝然又看見門口那具被她砸破頭的死屍,她僵了一下,繞著他提起裙擺小跑進屋。
折竹聽著屋中細碎的動靜,他站直身體走進去。
屋內灑了滿地的茶水與蜿蜒的血跡,一片狼藉,那少女才將從櫃子裡拿出的靛藍衣袍抖開來,肉眼可見揚起的灰塵嗆得她皺起眉咳嗽。
她的眉生得淡也濃,淡淡的黛色猶如霧蒙蒙的遠山,不似柳葉那般又彎又細,隻在尾端微有弧度,眼睛是少有的丹鳳眼,細而不小,雙眼皮的褶皺漂亮,眼尾略微上挑,晨色明亮許多,大片冷淡的天光順著破損的窗棂湧入,她的眉眼在鋪陳的光色裡猶添一絲不沾塵的明淨。
她轉過臉來,咳得眼睛水盈盈的,對他說,“折竹,你還是不要穿這個了。”
“嗯?”
他等著她的下文。
“也不知是放了多少年的,積了好多灰,”她越說眉頭越皺,還向他強調,“很髒。”
“我身上這件也並不幹淨。”
他步履不穩,幸而商絨及時來扶住他,他低下頭來看她,“為掩人耳目,你我便扮作農戶,盡快下山。”
“好吧。”
商絨點點頭,垂頭在他腰側發現衣帶,便想也不想地伸手勾開,直至再抬頭迎上少年略有錯愕的目光,他這樣近,她甚至看得清他濃密的眼睫在眼睑下鋪開一片淡淡的陰影。
他臂上破損的衣料粘連在傷口裡,商絨一時有點不敢妄動,她正不知如何才能順利脫下他這件沾滿血的外袍,卻見他忽然自己扯下衣袖,下一刻,因藥粉而止住血的傷口再度流出汩汩的血液。
商絨看著就疼,可她抬頭,見他面無表情,一張俊俏的面龐卻更蒼白了許多。
“你疼的話,不要忍。”商絨不由說道。
“忍不忍的,有何意義?”
少年鼻尖有細微的汗珠,他聞言則覺好笑。
“有的。”商絨將那那瓶止血藥再打開來,拉過他的手腕,這回她的手沒有再抖,細細的藥粉抖落在他的傷口上。
少年垂眼等她替自己上完了藥便要掙脫她的手,卻被她收緊的手指握得更緊了點,她忽然低下頭,烏黑的長發在光裡猶如絲緞。
輕輕的,涼涼的風吹過他臂上猙獰的傷口。
就那麼一下,兩下。
少年眼睫抖動一下,他驚愕到忘了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