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疇見了兒子,便順手抱過來了。
希錦打量著芒兒那一身簇新的綢衣,道:“還是穿這綢的好,好好的孩子,平時沒得穿什麼舊衣服,終究不鮮亮,也不舒服。”
奈何老一輩的風俗,說是小孩兒骨頭嫩,經不起那些太貴重的,非要穿尋常衣物才好養活,甚至要特意尋了舊衣服改了來穿。
希錦想起來便嘆,什麼老一輩規矩,都是坑人的玩意兒。
反正她要給自己兒子穿新衣服,穿好的,那樣才舒坦。
芒兒正是牙牙學語的時候,見到阿疇喜歡得緊,口中喊著“爹爹”,卻伸出小手兒抓住阿疇的垂發。
阿疇便握住他的手,聲線清醇溫和:“芒兒,你這樣抓,爹爹會疼。”
說著,他很耐心地哄著芒兒放開了他的頭發。
希錦這個時候已經坐在鏡前準備梳妝了,她聽著阿疇這麼和芒兒說話,邊用篦子給眉間塗著眉黃,邊想著,他平時那麼冷清寡言的人,對著兒子倒是有很多話說。
估計唯一能讓他親近的人,也就是兒子了,到底是他親骨肉。
突而間,芒兒發出興奮聲音,揮舞著小手,清亮的小嗓子大聲地道:“娘,娘,墜兒,墜兒!”
希錦握著篦子的手停在了眉尖,她自銅鏡中看過去,便見芒兒不知道怎麼竟抓住了阿疇頸間的那塊玉墜兒,而且小手攥住不放,倒好像喜歡得很。
希錦見此,就那麼看著。
要知道阿疇寶貝他那玉墜兒得很,就是睡著時都不肯拿下來,剛成親那會兒,兩個人在床笫上還很有些意趣,每每那墜兒會貼著她肌膚,沁涼。
那晚她感覺那墜兒上仿佛刻了字,便突然來了興致,拿起墜兒想湊到燭火前細看,誰知道卻被他劈頭搶過去。
搶過去後就收好了,根本不給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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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錦落了一個沒臉,她從此就存著些許的怨在心裡。
就一破墜兒,誰稀罕!
寧家可是家大業大,在這汝城也是數得著的,要什麼稀罕物件沒有,倒眼巴巴看他那麼一個物件?
當年他過來汝城,窮酸又瘦弱,餓得快要死了,是爹爹救了他,讓他在寧家鋪子上當小伙計,如果不是爹爹可憐他,看重他,他今天能成了寧家的贅婿?
希錦想起來就氣哼哼的,此時連那眉黃都不上了,就那麼看著銅鏡裡父子兩個的影子,等著看他什麼反應。
卻見阿疇依然耐心得很,抱著芒兒,低聲哄著說:“芒兒若喜歡,以後這個玉墜兒留給芒兒好不好?”
芒兒哪裡懂那麼多,咿咿呀呀連連點頭,口中還喊著爹爹。
阿疇這麼哄了好一番,總算哄著芒兒松開手,他長指一伸,馬上將那墜兒掖入懷中了。
希錦收回目光,一手捏住發簪自畫眉集香丸上挑了一抹抹,另一隻手捏了篦子固定住眉開始畫眉。
這是一個細致活兒,馬虎不得,她屏住呼吸,仔細瞧著銅鏡中的自己,小心地將那眉自由深至淺向外抹。
這時候阿疇走過來了,走到她身邊。
希錦聽到動靜,手略一動,篦子微顫,那眉便抹歪了。
她便沒好氣起來,將那發簪那篦子還有那梳背統統扣在妝奁上,氣鼓鼓地道:“你幹嘛,你看,好不容易畫的,又毀了!”
阿疇徑自拿起那簪子和篦子:“我來幫你畫。”
希錦:“才不要呢!”
她雖是拒絕,不過聲音軟綿綿的,並沒什麼力道。
阿疇卻已經自集香丸上挑了一點,徵詢地看著她:“試試?”
希錦其實還是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她不能想那玉墜兒,一想就來氣,偏偏那氣還發泄不出來。
她哪是那幹受氣的,自然尋個其它由頭發作。
不過——
阿疇手很巧,也很穩,他好像確實能畫得好看。
她咬唇掙扎了好一會,到底是從了。
大事為重嘛。
畢竟今天大年初一,還是要更美一些才好,不要帶著一個畫毀了的眉。
她昂起下巴,很有些矜持地道:“可是我要遠山黛,不要倒暈眉。”
如今時下流行倒暈眉,把那眉毛又粗又寬,顏色也濃,希錦並不喜歡那樣,她更喜歡遠山黛,細長舒揚,那才更襯她這花容月貌嘛!
阿疇:“嗯,我知道。”
於是阿疇便彎腰為她畫眉。
希錦安靜地坐在那裡,很是配合,這畢竟是自己的眉,畫壞了丟醜的是自己。
她這麼屏著呼吸,便看到阿疇的手在自己眼前。
那雙手真好看,骨節分明,修長勻致,肌膚紋理很淡,整個就跟玉雕一般。
這讓希錦忍不住想抬起手和他比比,看看誰的手更好看。
如果自己竟然連自家郎君都比不過,那不是要活活氣死了。
她下意識就要伸出手,要比,要比,必須比比看。
誰知道這時,耳邊卻傳來阿疇的聲音:“以後不要用粉面了吧。”
距離太近,他這麼說話,便有清冽好聞的氣息籠罩著希錦。
這讓希錦腦子有些暈乎乎,不過她還是問:“為什麼,這可是上等梁米做的,花了我六百文呢。”
六百文,隻是那麼一小盒粉面,那不是一般人家能想的。
阿疇停下手中動作,視線略掃過希錦的肌膚。
希錦肌膚很薄,薄到透著粉光,那本已經是最為無暇澄澈的肌膚了,縱然梁米質地純正鮮白,但其實也沒有增色太多。
她本就生得極好,珠玉一般的人兒。
當下道:“我覺得不用更好看。”
希錦輕哼:“那隻是你覺得,你覺得而已,並不一定是對的,若說梁米不好,那你以後給我買燕京城更好的粉面來,總有好的!”
阿疇沒吭聲,他繼續專注地為她描眉。
然而希錦卻很有想法了:“我想要珍珠粉面,聽說燕京城有用秘法做的珍珠粉面,比我們汝城賣的珍珠粉好太多了,不過這個不好買呢,那都是大內才能用到的。”
她這麼說著間,阿疇一直沒說話。
希錦覺得無趣,也便停下了。
一直到阿疇畫好了眉,希錦對著銅鏡看,卻見薄妝淺掃間,那眉形如遠山新月,濃淡適宜,恰到好處,越發襯得自己玉淨花明,嫵媚動人。
當下自是喜歡,嘆道:“阿疇啊阿疇,你若不為我寧家婿,倒是可以去勾欄院,專做那梳掠的買賣,怕不是要發大財了!”
她這麼說話間,猝不及防,男人一道視線掃過來,涼飕飕的。
顯是不滿了。
然而希錦卻是不怕的,她笑哼了聲:“說說而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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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錦梳裹妥當後,底下奴僕都進來了,要給家裡阿郎和大娘子拜年的。
希錦如今爹娘已經不在了,家裡隻有小兩口並一個芒兒,是以用的奴僕並不多,一個孫嬤嬤是多少年的老奴了,底下兩個丫鬟穗兒和秋菱都是十三四歲好歹能做事的年紀,奶媽是照料芒兒的。
除了這四個,還有兩個僕人,一個看門的老奴,希錦喊他陳叔的,還有一個年輕的小廝周福,平時阿疇照料鋪子他也跟著鞍前馬後的。
無論男女共六個,都穿上嶄新的衣裳,上前跪拜了希錦和阿疇,又給小郎君芒兒請安。
阿疇便按照慣例,賞了他們銀錢,那都是提前打好的元寶小碎銀子,用紅綢布包著,專門用來過年討個喜慶的。
每每這個時候,希錦都是要端起當家大娘子的派頭。
希錦爹沒得早,她爹沒了後,她娘悲痛過度,身體也每況愈下。
她娘知道自己要不行了,便撐著病體,每日都要拿一塊錦巾,想起什麼就寫什麼,都是對自家女兒的殷殷叮囑,她娘臨終前,把這些錦巾裝訂起來,成了錦書留給希錦。
希錦很信她娘,覺得她娘萬事都是對的,至於她娘留下的那錦書,自然是奉為圭臬,每每遇到什麼愁事都要拿出來看看。
她娘說了,爹娘沒了後,她就是五房的當家人,萬不能做出以前小兒女的情態,年節時候都要擺起姿態,要讓底下人服氣。
她娘還說,如果底下人不服氣,甚至生了壞心,那家裡便要出大事了。
是以如今希錦就這麼挺直了背,坐在那裡品著茶,等到全都賞過了紅包,這才淡聲道:“昨日又是灑掃,又是換門神釘桃的,倒是勞累了諸位,今天大年初一,勞煩諸位把家裡的活計忙完了,等到晌午後,便放你們假,出去街上逛逛,過一個熱鬧年。”
大家得了賞銀,本就歡天喜地得很,又聽這話,自是高興。
這兩日他們早看到了,外面街道上搭好彩棚,沿街有許多應季的小物什售賣,心裡正盼著呢。
當下明顯比往日侍奉得更為殷勤了,就連孫嬤嬤的念叨都少了許多。
而希錦一家子,則是起身,準備過去族裡祠堂了。
臨走前,希錦想起什麼,看了阿疇一眼,叮囑道:“去了後,你那嘴可要甜著些。”
阿疇抬眼:“嗯?”
希錦:“我二伯娘說了,你就是那活的蚌殼兒,別想開口!”
阿疇不懂:“我和她有什麼可說的?”
希錦:“我不管,反正你見了後,記得多招呼著,就算沒什麼事,好歹也多說幾句,不然回頭大家一起吃酒,別人說起來,我臉上也無光,到時候還不是丟我的人!”
阿疇蹙眉,似有為難之意。
希錦幾乎要跺腳了:“你什麼意思,這麼大個人了,難道還要我教你說話不成?”
阿疇:“那你教我吧。”
希錦:“……”
——不過這倒也是一個法兒。
於是她想了想,道:“你就說,二伯娘,你如今看著精神倒是大好,想必今年買賣興隆,家裡也和睦。四哥才參加了解試,年後要出結果,想必是要高中的,到時候你少不得也是孺人了,提前恭喜了恭喜了。”
阿疇卻有疑問:“就四哥肚子裡那點墨水,他能高中嗎?”
希錦纖細的眉頓時打了一個結,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我四哥好歹也是寒窗十年,人家不高中難道你高中嗎?”
阿疇便不再多言,頷首:“好,我記住了。”
希錦這才松了口氣:“反正你硬背也要背出來,到時候別給我丟人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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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家是汝城大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