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暗地裡關注著十方法會的進展,自法會結束,便時常候在他們曾經見面的林中。
可惜溫鶴眠一直沒能等來寧寧的影子,反而從天羨子那邊得了消息,聲稱有個小弟子在煉妖塔中得到靈樞仙草,願意無償贈予他。
他隻當那女孩新鮮勁頭過去,對自己這個廢人沒了興致,自始至終未曾想到,原來她正是舍身奪得仙草的弟子。
像是被命運惡趣味地耍弄了一遭,心底鬱鬱不樂的煩憂在此刻倏然退散。
或許正是因此,溫鶴眠與寧寧對視時,才會不自覺多出一些受寵若驚般的局促。
“……多謝。”
溫鶴眠沉默片刻,輕聲道:“溫某身無所長,不知如何報答——”
“停停停!咱們之間大可不必如此客套!”
天羨子做了個暫停的手勢,上一句還是義正言辭的語氣,再開口時,口吻瞬間軟下來:“師兄,其實說老實話,我們的確有一事相求。這事兒隻能靠你,別人做不了。”
這句話說出來,溫鶴眠本人是一個字都不信。
他識海受創、修為趨近於零,不給旁人添麻煩就已經勝造七級浮屠,世上怎會有隻能靠他做到的事。
奈何天羨子說得信誓旦旦,並神秘兮兮地聲稱“此事說來話長”,溫鶴眠隻得將眾人請進屋內,一面泡茶,一面聽他講。
“在十方法會期間的煉妖塔裡,曾發生過一場怪事——你且看這段影像。”
在他說話的間隙,真霄從儲物袋中拿出一面玄鏡,鏡面幽光一現,浮現起當日裴寂入魔的情形。
畫面裡黑雲壓頂、黑蛟肆虐,裴寂被重重魔氣纏身,寧寧以劍光驅散魔息,緊接著便是獸潮陣陣,白曄擋在兩人面前。
溫鶴眠從頭到尾細細看完,耳畔傳來紀雲開的聲音:“小溫,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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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旁的少年懷有魔氣,引來獸潮襲擊理所當然。”
他頷首溫聲應:“後來魔氣散盡,魔獸本不應繼續將他們二人當作靶子,但……”
但事實並非如此。
獸潮仍然朝她與裴寂身邊猛撲,若不是白曄護在跟前,他們倆恐怕早就沒了性命。
“這就是問題所在。”
天羨子嘆了口氣:“我們本以為引來獸潮的源頭隻有裴寂,但從後來的情形看,除了他以外,對於那群魔獸而言,寧寧也是個移動的活靶子。”
溫鶴眠目光一頓。
“這說不通。”
白衣青年皺起眉,語氣比之前急切幾分。他的嗓音清澈如醴泉,此時加快語速,引得喉頭發痒,低咳道:“唯有魔氣能引來魔獸,她不過是個普通人修,不應如此。”
“這就是我們有求於你的原因。”
紀雲開抿了口熱茶,嘴裡時刻都停不下,開始細細咀嚼從屋外樹下摘來的葉子。
“寧寧雖是普通人,但據她所說,在煉妖塔開啟之前,曾有人把裴寂療傷用的仙泉掉包,換作含了魔氣的腐蝕性劇毒。她一不小心,被那瓶水濺在腿上。”
這是最讓寧寧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直到十方法會結束,調換仙泉的罪魁禍首都沒有被找出。
當時她被藥水所傷,雖然在水中見到絲絲縷縷的魔氣,卻隻當那是劇毒裡的必要成分,沒有多加思考。
而在究竟是誰置換了仙泉一事上,她和裴寂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是有人看不慣他魔族的血統,特此做下手腳——
可如今看來,似乎全然不像這般簡單。
“百草堂後來細細查過,那瓶子裡的魔氣非比尋常,浸入寧寧身體之後,讓她在魔獸眼裡成了塊隨時散發強烈魔息的香饽饽。”
紀雲開繼續道:“類似於引魔香,哪怕隻是一動不動站在原地,都能對魔獸產生強烈吸引力。”
他說得直白,溫鶴眠何其聰穎,當即明白了話裡未盡的深意。
這藥水最終被鬼使神差塗在寧寧身上,可按照幕後黑手原本的計劃,它本應傷及裴寂。
一旦裴寂沾染劇毒,進入煉妖塔後,不但會承受本身狂湧不止的魔氣,更要在諸多妖魔的圍剿中,被它們濃鬱的魔息淹沒。
對於他而言,無疑是種巨大的折磨。
“藥水倘若用在裴寂身上,到那時,困住他的可就不止是心魔那麼簡單了。”
天羨子斬釘截鐵下了結論:“唯一可能的結局,唯有魔氣暴漲,吞噬神智,讓他成為六親不認、隻懂得殺戮的邪魔。”
屆時不僅魔獸會遭殃,與他同行的宗門弟子們,估計也一個都活不了。
屋內氣氛漸漸凝固,溫鶴眠蹙眉沉聲:“這背後,是魔族所為?”
天羨子不答反問:“不知師兄可還記得,當初小重山裡的古木林海異變?”
見對方點頭,他又道:“當今魔氣盡散,那株古樹生長千年,倘若沒有人為幹涉,怎會在朝夕之間突然入魔?最值得深思的一點,是林海異變的源頭——”
溫鶴眠長睫低垂,沉聲應道:“正是一位名為‘裴寂’的弟子靠近古樹。”
旋即異變陡生,無數仙門弟子慘遭劫難。
“或許在那時,就有人妄圖利用他,來達成某種目的。”
紀雲開悠悠道:“隻可惜當初寧寧以身涉險,從樹海中救出裴寂,破了他們的計劃——再者,就是這回的十方法會。”
他說著低笑一聲,似是覺得有趣:“他們肯定萬萬沒想到,居然又被寧寧攪了局。”
如今一切皆是風平浪靜,然而若非存有那樣多陰差陽錯的巧合,恐怕局面已然變得不可收拾。
溫鶴眠沉思半晌:“他們這樣做,目的何在?”
“我們也想不通啊。”
天羨子從喉嚨裡發出一道苦笑:“唯一能確定的是,魔族已經蠢蠢欲動,暗地裡設下計謀了。”
一時間再無人開口。
寧寧乖乖坐在木椅上,聽他提及魔族,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起關於仙魔大戰的記憶。
魔族數量眾多,除卻熱衷於戰爭與殺伐的魔兵,也不乏修為淺薄、並未參戰的平民百姓。
萬物有靈,修真界自然不可能將其盡數清剿,為防止邪魔入世,在屠盡魔君魔尊後,於魔域入口設下大陣,阻斷人魔兩界往來。
值得一提的是,陣法所在之處,正是當年駱元明撞見魔修、修習煉魂術法的地方。
一片漫無盡頭的大漠。
“陣法恐怕出了紕漏,若想查明此事,必須前往大陣源頭。”
紀雲開凝視著青年澄澈的雙眸,一字一頓告訴他:“決戰中無數修士身死殒命,當年布下陣法、對大漠了如指掌的那些人……如今隻剩下你。”
“我們不會逼你,全憑你自己抉擇。”
他說得輕緩,每個字都無比清晰,帶著決然的力道:“魔族入世,大漠兇險,你,去還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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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溫長老有沒有答應和我們一同前往?”
賀知洲往嘴裡塞了口糖醋茄子,幸福得眯著眼睛扭來扭去:“這茄子絕了!裴寂的手到底怎麼長的?簡直能入選國家一級寶物!今天也要為裴師弟的廚藝原地360度跳起愛的魔力轉圈圈!”
寧寧被他的彩虹屁聽到後背發麻,做了個投降的手勢:“你正常一點——他沒給我們確切答案,說要靜下心來好好考慮。”
她能大概理解溫鶴眠的想法。
他自暴自棄這麼多年,早就在清虛谷裡結下了牢不可破的殼,再加上長年累月養成的自卑感,哪能說離開就離開。
據說大漠裡的陣法名為“兩儀微塵陣”,是以數名修士血肉靈力為引,歷經多時凝成。
陣法一出,魔域便與人間隔了道無法逾越的屏障。如今魔族隱隱有作亂之勢,唯一行得通的解釋,隻可能是陣法出了問題。
然而他們毫無證據,一切全憑猜測,所以此番前往大漠不可能興師動眾,唯有天羨子與門下幾名弟子同行。
孟訣為答謝那位將他收留的奶奶,暫且留在鸞城,協助裘白霜整頓花街與貧民窟;鄭薇綺外出降魔無法歸來,因而能前去的人選,隻剩下寧寧、裴寂、林浔與賀知洲。
這幾位皆是年紀尚小,無論大漠還是魔族,對於他們而言都是新奇又刺激。
尤其林浔和賀知洲,滿腔正氣被渾然激出,小白龍聽聞消息時激動得臉色通紅,脊背挺得像塊竹板:“謝謝師尊!我一定會好好幹的!”
師兄師姐都那樣優秀,他不能總是在旁人的照拂下生活。
他一定會超超超級努力的!
至於此時此刻。
天羨子向來愛熱鬧,大大咧咧提出要和大家一起吃頓飯,在臨行前一夜鼓舞士氣。他們這伙人絕大多數隻會炒瓜,出於寧寧慫恿,由裴寂擔任了主廚。
除了她以外,其餘幾人都不知道裴寂竟會做飯,賀知洲與天羨子兩個窮鬼吃得鵝叫連連,流著淚高呼“廚神”;
林浔亦是兩眼放光,聲稱找回了曾經在龍宮裡玉盤珍馐的味道,差點沒忍住,條件反射叫他一聲“奶媽”。
一群人一邊吃一邊天南地北地侃大山,天羨子身為極不靠譜的師尊,甚至帶了幾壇珍藏的小酒來。
在那之後——
裴寂想到這裡,不由皺了眉。
在那之後的事情他記得不甚清晰,應該是眾人各自喝了點酒後紛紛回房,他酒量很淺,腦袋剛一碰到枕頭,就渾身乏力地閉了眼。
沒記錯的話,他理應睡著了。
那為什麼……腦子裡還在稀裡糊塗地思考?
身體仿佛陷入無法自拔的泥潭,裴寂嘗試著睜開眼睛。
眼前盡是被打碎的光,朦朦朧朧散在各處。雙耳同樣聽不清晰,無數支離破碎的雜音被無限度拉長,透過耳膜直直刺入腦髓,混作一團。
渙散的視線漸漸凝聚,他在半睡半醒間抬眼望去,見到如流水般幽幽淌下的黑發,以及少女瑩白如月色的臉龐。
僅僅看見那張臉,他的心就開始狂跳。
原來此刻是在做夢。
魂牽夢縈的女孩正坐在他小腹上。
鬼魅一樣遊移不定的光與影交錯重疊,依次經過她的側臉與鼻尖,最終來到線條流暢的纖細脖頸,再往下,便是一片湧動的暗色。
裴寂原是不敢向下看的。
可夢境全然不受掌控,屬於他的視線無聲墜落,仿佛那片暗色成了道幽深的懸崖或漩渦。
她被一襲淺白薄衫粗略罩住,也僅僅著了這一縷衣衫。裴寂一眼便認出,正是今日秋風寒涼,他在夜裡披在寧寧身上的那件。
它顯而易見地過於寬大,自她肩膀順勢滑落,露出精致鎖骨,以及少女圓潤的肩頭。
鎖骨以下是片柔嫩白淨的皮膚,旋即則是衣衫輕籠,半掩半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