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寧對於擁抱的經驗並不比他豐富多少,動作倉惶又笨拙。兩隻放在他後背的手不知道該往哪兒落,一番輾轉後,最終停在裴寂凸起的脊骨。
他的心跳聲也太大了,寧寧想,又快又兇,震得她發麻。
她將腦袋埋在裴寂頸窩,說話時吐出的氣息溫和,在他鎖骨上輕輕撓,嗓音悶悶地叫了聲:“裴寂。”
寧寧在叫他的名字。
僅僅兩個字,就足以讓他心頭躁動。
裴寂吸了口氣,沉沉應聲:“嗯。”
“……你要是想抱,直接抱就好了。”
她開口時把頭埋得更低,音量漸漸微弱,像是用了很大勇氣才終於把這段話講完:“這種事情……總不能讓女孩子主動吧。”
承影沒忍住,發出了“噗”的一聲笑。
裴寂愣著沒動。
一絲火光在胸膛迅速蔓延,牽引出星星點點明麗的火花,仿佛有什麼東西轟地爆開,那日在鸞城中見到的煙火,莫名其妙綻放在他心口上。
如果寧寧不曾厭惡他——
少年劍修松開手中長劍,兩臂上抬。
手掌觸及到的,是與冷硬劍柄截然不同的感受,柔軟得像一顆糖或一湖水,泛了舒適暖意。
他滿是傷痕與繭的雙手緩緩向上,依次經過女孩纖細的後腰、腰窩與脊背,寧寧似是被觸碰得有些痒,在裴寂懷中輕輕一顫。
連帶著他的心也跟著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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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難過哦。”
寧寧說完又覺得不對,停頓剎那後僵著聲線補充:“不對……你要是難過,可以隨時來跟我說。我雖然沒什麼能耐,但一定會盡全力幫你。”
裴寂低垂著頭,鼻尖與她的發間咫尺之距。
是熟悉的茉莉花香。
他輕輕吻過她的發絲,沒留下絲毫痕跡,寧寧對此一無所知。
想靠近她些。
再靠近些。
曾經無比奢求的擁抱,在此時此刻似乎已經遠遠不夠。
他從未如此貪得無厭,心底仿佛裂開一道漫無盡頭的深淵,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被填滿。
然而這樣便是極限,倘若肆無忌憚地接近,一旦越過界限,恐怕隻會引來寧寧的厭煩。
裴寂快被折磨得瘋掉。
若是有朝一日見到她厭惡的視線——
他不敢細細去想。
“有什麼心事也不要總藏在心裡,知道嗎?”
寧寧好不容易從緊張的情緒裡緩過來,慢慢熟悉了這個動作,說著戳了戳他後背:“我……”
她的話講到這裡,忽然稍稍頓住,裴寂亦是皺了眉,抬眸向竹林深處望去。
那裡隱約有窸窸窣窣、不易察覺的響聲。
寧寧臉上的滾燙在聽見這道聲響時卷土重歸,匆匆咳嗽一聲,從他懷裡後退兩步蹿出來。
她屏了氣息,沒敢看裴寂,徑直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瞧。
深夜的林間幽寂無聲,月亮不知什麼時候被烏雲遮擋,隻淌出幾縷黯淡銀灰。
幻境之中兇險萬分,寧寧與裴寂皆收斂了周身靈力,而竹樹環合的盡頭倏然一動,竟從中走出一名白裙女子。
寧寧愕然愣住。
這個妹妹,她曾見過的。
皓齒蛾眉、娉婷秀雅,眼底一滴淚痣盈盈低垂,正是周家小姐周倚眉。
周倚眉哪曾想過會在這裡撞見他們,被夜裡的冷風一吹,不自覺掩唇輕咳幾聲。
三雙視線在恍如停滯的空氣裡驟然相撞,雖無任何言語,卻於無形之中滋生出暗潮洶湧。
寧寧實在想不通。
聽說謝逾帶領魔族攻破崇嶺後,周家人除了她以外無一幸存,而周倚眉雖然僥幸逃過一劫,處境卻是生不如死、蒙受百般屈辱。
那男人怨恨她當年的背叛與絕情,不但將周倚眉安置在廢棄別院居住,令其人人可欺,還將她的右手手骨折斷,堪稱身心並虐,連追妻火葬場都不用,把狗男人的骨灰揚掉也不足以彌補。
——如果按照古早虐文的狗血走向,周倚眉莫非還要真愛上謝逾不成?適合他的唯一結局,不應該是被做成人肉叉燒包喂狗麼?
不對不對,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三更半夜的,周倚眉為什麼會獨自出現在竹林?
寧寧正兀自納悶,身旁的裴寂神色淡淡開了口:“周小姐。”
周倚眉掩去眼底慌亂,向二人微微頷首:“裴公子、寧姑娘。”
以她的身份,謝逾不可能有耐心為之詳細介紹修士裡的每一位,她卻在用餐時細細記住了兩人的名字,修養可見一斑。
竹林中再無旁人,四野阒然之下,白裙女子稍作停頓,壓低聲音道:“還請二位對今夜之事保密……竹馬見我此般處境,於心不忍送來傷藥,如若被他知曉,恐怕又有無辜之人喪命。”
哦豁,出現了!總會在危難之際伸出援手,卻隻能得到一句“你是個好人”的痴情男二!
寧寧注意到,她連謝逾的名字都沒提,用了一個“他”來代替。
“二位乃仙門弟子,定然懷存憐憫之心,還請憐恤我等——”
周倚眉話音未盡,便又皺了眉咳嗽起來,寧寧露出同情的神色順勢接話:“周小姐放心,我們定會保密。”
她這才抿唇一笑,面色蒼白地致謝:“時候不早了,我得盡快回房歇息,二位也趁早歸府吧。”
這位顯然沒有與他們繼續攀談的打算,寧寧卻挑眉喚了聲:“周小姐。”
周倚眉神色淡淡地扭頭看她,聽那劍修小姑娘情真意切道:“我也曾被師尊傷過,懂得你如今的心情——當年贈予謝逾傷藥與功法的人並非顧昭昭,是你對不對?”
她略微怔住,眼底顯出哀切之色:“陳年舊事,再提又有何用?無論我如何辯解,他都不會相信。”
這便是承認了。
這盆狗血真是純正入味,寧寧拼拼湊湊,根據看過的古早虐戀話本子,很容易就能還原出當年的整個故事。
出身嬌貴的大小姐與家養奴僕墜入愛河,由於家族管教甚嚴,哪怕尋得了傷藥與飽腹食物,也隻能託付身邊的侍女帶給他。
屬於她的喜歡青澀又羞怯,好在少年與她情投意合。
後來便是二人約定出逃,卻不成想被侍女走漏風聲,周倚眉被下令禁足,謝逾則在家丁的棍棒之下隻剩下半條命。
他自以為受了背叛,其實什麼也不知道。
例如那位小姐曾多麼小心翼翼地為他挑選藥材,再紅著臉交給侍女;例如她總會在擦肩而過之時偷偷瞧他,哪怕有時相距甚遠,羞怯的目光也總會兜兜轉轉落在謝逾身上。
想來打從最開始送藥的時候,顧昭昭就冒領了所有功勞,如今的周倚眉哪怕想要解釋,也全然找不出證據和理由。
真叫人搞不懂,一個魔君,一個妖族大小姐,生生用阿凡達的人設,活出了阿凡提的劇情。
這誤會一層套著一層,不知道的還以為在玩俄羅斯套娃,連寧寧這個旁觀者都覺得心累,何必呢。
“我與他注定無緣,如今命如浮萍,也不知該往何處去。”
周倚眉思忖片刻,緩聲道:“以我如今的身子,大概活不了多久了。也不知在我殒命之後,能否引出他的半滴眼淚。”
“周小姐莫要傷心,此事說不定仍有轉機。”
寧寧頗為感同身受地安慰,言罷忽然話鋒一轉:“我聽聞周家乃世代傳承的妖修望族,謝逾功法皆是由此而來——想必周小姐的修為,應該也不低吧?”
滿月的瑩輝自雲層透射而出,女人眼中的悽愴與悲慟瞬間頓住。
而寧寧仍在面色不改繼續問:“不知小姐修於何道?符修、法修、亦或是……劍修?”
周倚眉站在竹林的陰影裡,雙目之間陰翳層疊,一言不發地與她對視。
良久,女人自唇角露出自嘲的淺笑,揚起被折斷的右手:“我已是一介廢人了,寧姑娘。”
他們之間的對話到此戛然而止,周倚眉神色哀哀地與兩人道了別。
眼見她的背影漸漸遠去,寧寧眸中的同情渾然消散,湧上些許玩味笑意:“你察覺到了吧?”
裴寂應得很快:“嗯。”
他們兩人都是劍修,對於劍氣格外敏感。因而當周倚眉最初現身之時,寧寧立馬就捕捉到了她身側即將消逝的一縷劍意。
冷冽清絕,幽邃無形。
周倚眉夜半出現在竹林裡的原因,恐怕絕非“竹馬送藥”這麼簡單。
寧寧意識到這一點,因此後來與對方的談話,兩人都在拼演技。
她裝傻充愣,周倚眉則全程哀切不已,似是對來日已沒了希冀,唯有在臨別轉身之時,才終於露出一點破綻。
有個問題困擾了寧寧很久。
既然無人知曉魔君謝逾的去向,說明他並非是為宗門長老降伏。這樣一來,倘若此地真是屬於他的幻境——
那將他擊敗並送入煉妖塔裡的人,究竟是誰?
察覺到那道劍氣時,答案便已經呼之欲出了。
身為一個正常人,家人盡失、自己被毫無尊嚴地囚禁在一方天地,真能拋卻前塵舊事,與仇人展開轟轟烈烈的愛恨糾葛嗎?
怕不是腦袋有什麼問題,建議左轉醫院腦科。
更何況周倚眉生而為妖,家族存有世代相承的秘籍功法,謝逾有的她都有,謝逾得不到的,她也能輕而易舉得到。
無論種族、天資還是後天教育,這位大小姐都要遠勝於他。
至於周倚眉渾身上下那麼多地方,謝逾之所以獨獨要折斷那隻右手……
寧寧眼皮一跳。
折斷劍客握劍的手,無疑是對她最大的羞辱。
夠狠。
虐戀情深,真是一個神奇的領域。
好端端的姑娘被百般折磨羞辱,淪為誰都能砍上一刀的拼多多,卻仍舊執著於愛與不愛,隻要聽見一聲所謂“浪子回頭”的“愛你”,就能將前塵往事付諸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