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甜好甜,讓她情不自禁地感到開心。
裴寂一言不發,在見到女孩咬下第一口的瞬間握緊劍柄,指節隱隱發白。
然後寧寧咧開嘴角抬起頭,整對瞳孔裡盡是毫不掩飾的笑意:“好吃!”
整顆心髒都松懈下來。
他喉頭微動,別開臉低低應了聲:“嗯。”
在一陣局促的寂靜裡,裴寂又聽見她的聲音:“對了,你……你還好吧?在見到謝逾之後。”
寧寧問得小心翼翼,他則始終沒有表露出絲毫與悲傷相關的表情,聞言沉聲道:“無礙。”
頓了頓,又遲疑著開口:“我是不是沒告訴過你,關於我娘親的事?”
寧寧兀地抬頭,睜圓了眼睛。
“那不是多重要的故事。”
裴寂語氣很淡,仿佛在討論今日的天氣,提及往事時微微勾了唇,眼底是滿帶嘲諷意味的冷笑:“她出生於世家大族,偶有一日路見不平,救下一位重傷昏迷的青年人,兩人互生情愫,偷食禁果。”
那位青年應該就是謝逾。
寧寧沒有插話,靜靜往下聽。
“可惜那人並非良配,隻是為接近她,從而盜取世家功法的魔。待她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家族禁地盜來功法——”
他說到這裡微微頓住,瞳孔裡的自嘲之意更濃:“魔族便大肆攻入城中,僅僅一夜時間,家人、財富、修為,什麼都沒有剩下,唯一留下來的,隻有肚子裡尚未出生的孽種。”
孽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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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寧心頭一顫,緩緩蹙了眉。
這是裴寂從不曾向旁人傾訴的言語。
他性格要強,倔得要命,從來都不屑於向他人展示自己曾經的傷疤,可此時此刻,卻破天荒地想讓寧寧知道。
裴寂說不清楚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的力量何其微不足道,對外界肆無忌憚的折辱無能為力,隻能咬著牙不讓自己出聲求饒,一天又一天地苦熬。
久而久之,少年逐漸習慣在蔑視與排斥中過活,疼痛、責罰、生死一線,不需要任何協助,僅憑他一人的力量,也能咬著牙挺過去。
——裴寂本應習慣的。
可寧寧拋出的糖一點接著一點,他嘗到了甜頭食髓知味,在心底最為陰暗的角落,有個聲音瘋狂叫囂著更多。
他真是有夠卑鄙,跨不過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那條鴻溝,便全靠飲鸩止渴,以這種低劣又卑微的手段,試圖讓她多看自己幾眼。
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裴寂垂著眼睫,沒有看她。
他的聲音亦是很低:“那些事與我無關,你不用施舍同情。”
停頓片刻,少年音莫名染了沙啞:“……我不可憐。”
謝逾與那位女人的愛恨糾葛的確與他關聯甚小,可裴寂將那麼多秘辛全盤託出,唯一隱瞞下來的,全是關於他自己的故事。
比如承受著母親對於謝逾的恨意,每日在暗不見天日的地窖中苟延殘喘、遍體鱗傷;
比如自娘親重病身亡後四處流浪,曾因為一個包子,被街邊的混混打破額頭;
比如繼承了屬於魔君的濃鬱魔氣,被旁人視作不可接觸的怪物,不知受到過多少羞辱與漠視。
那女人將他取名為“寂”。
哪有母親會把骨肉取作這樣的名姓,分明是個永生永世難以逃脫的詛咒,打從出生的那一剎起,他便承受了無窮盡的恨意。
有時裴寂會想,他究竟算是個什麼東西?
被生母怨恨、被生父遺棄,天下之大尋不到一處落腳的地方,除了劍,世上的一切仿佛都與他無關。
他不在意旁人,也沒有誰會在意他。
這些都是他不願讓寧寧知曉的事情。
像離開水泊、即將被溺死的魚,他這一生狼狽得要命。
可即便如此,也會有想要堅守的,屬於自己最後一點支離破碎的尊嚴。
唯有她。
裴寂不願被寧寧看不起。
竹林裡靜了一瞬。
他唯恐聽見類似於安慰或憐憫的語氣,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原來是寧寧低著腦袋,用腳踢了踢地上堆積的竹葉。
那微弱的雜音徑直撓在裴寂心口上。
她講話像是在低聲嘟囔:“我才不會同情你。”
裴寂握緊手中長劍,不知為何感到心髒狂跳。
“因為你很優秀啊。優秀的人才不需要別人同情。”
寧寧抬頭與他對視,清澈聲線在空蒙月色下悠悠響起,莫名有幾分蠱惑人心的魔力:“我們裴寂多好啊,會烹飪、會降妖除魔、還會做好多好多漂亮的小玩具,其他人誰能比你更厲害?我崇拜都還來不及。”
……她怎能語氣尋常地說出這種話。
向來獨來獨往的少年從未聽過如此直白的言語,哪怕知曉她是出於安慰,也還是無措到耳朵滾燙。
“而且,”寧寧說著一頓,把目光在他臉上停了很久,自顧自笑起來,“裴寂長得很好看嘛,比很多很多人都要好看許多。”
月光讓一切情緒都無處遁形。
一片葉子慢悠悠地落,少年白淨的臉被染上桃花般的粉色。
他忽然無端地想,那塊桃花餅,會不會太甜了。
月光碎落滿地,與無邊夜色悄然勾纏,暈開寒水般冷然的薄煙。
裴寂屏了呼吸,扭頭別開視線,卻未曾察覺這樣做不過是掩耳盜鈴,無法避開那道視線。
寧寧看出他的害羞,一時間頗感新奇,像是出於惡作劇,向前更靠近一些。
她的目光在他臉龐上一點點下移。
如同一團熾熱的火苗。
偏生還有道含了笑的嗓音沒心沒肺響起,一字一頓,尾音十分惡劣地上揚。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平日裡冷冰冰的人害羞起來最為有趣,寧寧本是笑著出聲,猝不及防地,忽然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瞳。
——裴寂將視線回轉,一眨不眨落在她臉上。
他的喉結上下滾落,雙眼裡盛滿月光,長睫輕輕顫。
瞳孔暗湧如潮。
寧寧的淺笑僵在嘴角,明明自己才是主動撩撥的那一方,卻被他一個眼神望得心髒狂跳。
寧寧摸摸鼻子,很沒出息地低頭秒慫,聲音比之前小了很多:“……都挺好看的。”
第99章
寧寧被他盯得有點慌。
裴寂很高, 月華斜斜落下來,他的影子恰好籠罩在她身上,明明沒有實體,卻帶了重量地沉甸甸往下壓, 叫人難以呼吸。
要是在這種時候低頭或後退, 那她就整段垮掉, 無異於明明白白地告訴裴寂, 自己被他一個眼神看得害了羞。
那也太沒面子了。
寧寧按耐住心跳, 繃著表情仰頭。
謝逾的面部輪廓凌厲深邃,眉目間總是含著幾分魔息凝成的邪氣。
裴寂身為其子嗣,融合了父母兩方基因, 雖然與之稍有相似,模樣卻更偏向於艷麗與柔和。
寧寧所言不虛,裴寂真是極為漂亮。
他平日裡冷著臉的時候貌如寒月、遙遙不可及,這會兒站在與她近在咫尺的地方, 不知怎地,目光裡竟隱約顯出些許掙扎的意味, 大大緩解了周身的冷意和戾氣。
像破碎的水光輕輕漾在眼底,映了溫潤如桃花的淺粉色, 卻被人為地刻意封堵,無法傳達到她身邊。
這樣的眼神實在令人難以招架。
而裴寂緩緩挪動腳步,朝她靠近一些。
他面上的怔忪隻出現了短短一瞬,旋即被常掛在臉龐的克制與冷然取而代之。
寧寧見他停了動作, 本以為此事就此揭過, 突然毫無防備聽見屬於裴寂的聲音。
他聲線微喑,語氣僵硬得過分,幾近於啞聲呢喃:“我可以……抱抱你嗎?”
無法拒絕的口吻。
寧寧差點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心口像炸了毛的貓咪, 絨毛砰砰砰地四處散開,她怔怔望過去,見到少年被凌亂發絲半遮的眼睛。
這回反倒是裴寂後背一僵,沉默著移開視線。
他從未想過,隻不過一陣恍惚,自己居然會把這句潛藏在心底的話說出來。
雖然鮮少與外人有過往來,裴寂卻也明白擁抱的含義。
那是親近之人彼此間才會給予的動作,象徵了接納包容、肌膚相貼。
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寧寧沒有應聲,充斥竹林的唯有黑暗與沉寂,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狼狽不堪。
她一定倍感唐突,猶豫著不知應該如何拒絕。
想來也是,歸根結底,他們兩人隻稱得上普通同門的關系。對於裴寂而言,寧寧是所有人中最為特殊的那一個;可她周圍永遠環繞著那樣多形形色色的朋友,沉默寡言、性情孤戾的師弟難免顯得可有可無。
更何況,他還頂著這樣一個糟糕透頂的身份——
這個念頭尚未散去,耳畔忽然掠過一陣攜了花香的清風。
有什麼溫暖柔軟的東西撲進懷裡,裴寂身形微微後仰,向後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