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雪會是白色。
並非由於所謂的“忘記了自己原本的顏色”,而是因為雪花由眾多晶粒組成,光線難以穿透,隻能被反射。當它反射所有顏色的光,也就自然成了最為純粹的白。
因此在茫茫雪天,天空相當於飄蕩著數量眾多的反光體,各個方向、各個角度都存在入射光線和出射光線,猶如一面面鏡子,將光線漫反射到四面八方。
而當氣溫驟降、空中遍布雪花之時,也正是漫反射最為強烈的時機。
同樣地,天空中用來遮掩陽光的重重烏雲,更是加劇了光線反射,將劍光凝聚在一方天地之下。
——影魔用來制約對手的力量,到頭來反而作繭自縛,成為了它最為脆弱的把柄。
於是大雪紛揚,寒流狂湧,劍氣激蕩中,白光大作。
整個天空的雪花都籠上一層溫柔瑩白,隨即光芒逐漸擴散,來到昏暗無光的山巔、遼闊無垠的雪原,以及被暗雲吞噬的天邊。
細碎白光一串連著一串,自少女劍身升騰而起,瓊山之上,一時竟恍如白晝。
闊別了太多太多年的白晝。
寧寧暗自凝神,腦海裡無端浮現起來到這裡之前,在雪中見到的那幾抹士兵念靈。
他們仍保留著生前的模樣,年齡各異、身份千差萬別,卻在瓊山上一起穿上了軍裝,抱著酒壇促膝長談。
“我這人,生來沒什麼抱負,活了三十多年,也隻是個殺豬的。”
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說:“我就住在這山腳下,家裡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肉嘟嘟的,特可愛。說了也不怕你們笑話,其實我來這兒存了私心。那倆熊孩子整天聽些俠義話本子,我窩囊了一輩子,如果有人問起他們,他們親爹是個怎樣的人——就說殺豬?不成,沒面子。”
他說著喝了口酒,看不透心裡在想些什麼:“現在好了!他們能堂堂正正拍著胸脯說,嘿,我爹是個大英雄!”
“我、我隻是個讀書的,前年考上了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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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身旁文文弱弱的青年接過話茬:“其實我不愛念書,一心想要參軍,今日來這裡,就是想為天下做些事兒……雖然好像沒什麼用。”
有人起哄:“秀才可有娶妻?”
那人的臉一下就紅了:“尚未。我我我……我打算戰爭結束後,親自去她家提親。”
“聽說是他的青梅竹馬!”
他旁邊的漢子笑道:“秀才還給那姑娘寫了封信——诶,你給我們念念唄?”
於是年輕人抓耳撓腮地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往嘴裡灌了口壯膽的酒,被嗆得直咳嗽。
他說:“葉姑娘,雖然從小在對門一起長大,我卻從未與你說過幾句話。你總說我膽小,今日所言句句屬實,還請不要笑話。
你一定不會想到,有人偷偷喜歡你好多年。每回看到你,我都忍不住臉紅紅。”
他原本是臉龐通紅地笑著在念。
笑著笑著,眼淚卻情不自禁落下來,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
寧寧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什麼。
他將說起天邊的月亮,房前的花香,那女孩就像春天落在他窗口的第一隻燕子,他有那麼那麼喜歡她。
他也會說起天下之大,凡人有如滄海蜉蝣,請原諒他的不告而別,恐怕再無相見的時候。
這個向來膽小的年輕人懦弱了一輩子,在生命盡頭的時候,終於勇敢了一回。
若是那女孩當真聽見,一定會笑著打趣:“噯,好肉麻。”
可這群將士注定沒有生還的機會。
這封情書,也不會有送達到姑娘手裡的時候。
“你們說,”不知是誰問了句,“咱們今日在瓊山做的這事兒,其他人能知道嗎?今後……還有誰會記得我們的名字嗎?”
“那都是以後的事情,與我們無甚關聯。”
玄衣女郎朗聲一笑,擦拭著手裡的劍剎令牌:“瓊山一戰,無愧於天地,無愧於本心,那便足矣。我泱泱世間,豈是魔族肆虐之地。”
無愧天地,無愧本心。
寧寧垂眸望去,隻見得骨傀浩蕩,魔氣湧動。
當年那群壯志凌雲的人,怎就變成這般模樣。
怎能變成這般模樣。
雪光大盛,骨傀們猝然停下動作,空洞眼眶向上望去,看不出情緒。
而影魔劇烈掙扎嘶吼,修為陡降。
元嬰中期。
元嬰二重。
然後是——
臨界點。
就是現在!
寧寧瞳孔驟縮,須臾間劍光暴起,九把浮空光劍呈包圍之勢——
在坦蕩如白晝的亮色裡,猛然刺入邪魔體內!
哀鳴陣陣、死氣洶湧。巨大的黑影極度痛苦般扭曲成一團,身形漸漸淡去,化為轉瞬即逝的青煙。
骨傀們茫然抬頭,眼眶裡的渾濁魔氣無聲散開。
它們——他們終於不再是由邪魔驅使的死物。
覆蓋了整片天幕的烏雲翻湧不息,明麗如水的劍氣牽引出銀河般綺麗的璀璨星雲。
耳邊響起似曾相識的聲線,在遙遙山巔上,透過朦朧雪霧,她見到幾個半透明的身影。
是殘留於此的念靈。
瘦瘦高高的青年雙手做成喇叭狀,鼓足勇氣大喊:“我——我要娶葉姑娘!”
他身旁的女子叉著腰,嗓音清脆如鸝:“我要拯救蒼生,當大英雄!”
不知是誰哈哈笑:“你一個小女孩,當哪門子英雄——哎喲,你怎麼還打人!”
然後聲音越來越雜,隨著雪花紛紛揚揚落下。寧寧凝神去聽,身旁的一切卻都漸漸模糊,變得不甚清晰。
忽有一陣鵝黃暖色自雲間溢開,她拭去嘴角血跡,久違地吸氣,抬頭。
雪依舊在下,隻是比之前小了許多。
在漫漫長夜盡頭,是劃破整片天際的陽光。
“快看,太陽出來了!”
山巔之上,那個一心想成為大英雄的女孩放聲喊:
“瓊山的日出——好——美——啊——!”
第92章
白色。
充斥著整片視野的, 是纖塵不染的純白。
寧寧努力想要睜開雙眼,試圖看清周圍逐漸模糊的景物,意識卻不受控制地越發渙散,和雪花一樣化作白茫茫一團。
以她的修為, 能使出萬劍訣就已經稱得上奇跡, 後來輔以劍光分化, 強行增加大雪中光源的亮度,一番折騰下來, 體內靈力已是所剩無幾。
耳邊傳來賀知洲與許曳的聲音,寧寧本想出聲應答,然而還沒來得及張口,便見到眼前景象倏然一晃。
在一望無垠的雪白裡,竟無端生出翡翠般的新綠,緊接著綠意越來越濃, 好似在冬日瘋長的藤蔓,以令人驚嘆的速度把雪色吞噬殆盡。
然後便是藤蘿繞樹、林海翻湧。
隻不過轉瞬之間, 她就來到了另一處嶄新的塔層。
由於習慣了上一層的持續低溫, 此時驟然加劇的溫度如同火苗灼燒皮膚。
寧寧用力吸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滾燙得厲害,後腦勺陣陣發痛。
要是在這裡倒下就完了。
她勉強匯聚神識,讓自己不至於暈倒,將身體靠在一棵巨樹樹幹上, 抬眸打量周遭景物。
這裡是片綠意盎然的密林, 四處可見碧色的深潭與沼澤,四周傳來幾聲鳥雀清脆的鳴啼,伴隨著風撩動樹葉的哗啦聲響,讓她稍微清醒了少許。
與萬裡冰封的瓊山相比, 此地似乎並沒有多麼奇異的景象,潮水一樣的綠鋪天蓋地,濃鬱得快從葉子上滴落下來,當風停止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寧寧細細尋去,在樹影掩映的角落裡,瞥見一塊石碑。
碑上的刻痕已經有些模糊,她卻一眼就認出上面的數字。
六十二。
真是有夠倒霉。
她已經連握劍的力氣也沒有,強撐著打開儲物袋,試圖從裡面找到幾顆補靈丹。沒想到剛一低頭,身旁的樹林裡便響起極其微弱的窸窣響聲。
有什麼東西過來了。
來者同樣察覺到她的氣息,凜冽如冰的殺氣頓時壓覆而下。
寧寧放緩了呼吸,竭力抬頭向前看去。
來參加十方法會的弟子皆為各大門派精英,煉妖塔的試煉自然不可能毫無人性。
進來之前,每個人都服下過一顆神遁丸,若是覺得難以招架、危在旦夕,便可動用靈力從煉妖塔中脫離。
更何況各派長老都蹲守在玄鏡前觀摩戰局,如果察覺情況不妙,也會把人強行召出。
她懷有逃生的底牌,因而並未顯出怯色。眼見樹葉連片地開始顫動,那陣殺氣越來越濃,在望見來者的大致輪廓時,寧寧微微一愣。
不是什麼猙獰可怖的妖魔鬼怪。
是道人影。
最後一層樹叢被哗啦掀開,寧寧靠在樹幹上,與那人四目相對。
她的劍氣淺淡微弱,對方的劍意有如暗潮洶湧、冷冽兇戾,於半空中無聲交匯時,卻是那人的力道搶先消散無影了。
寧寧一怔:“……裴寂?”
裴寂亦是愣住。
他剛來這層塔沒多久,本打算向裡繼續探尋,卻聽見身後傳來的響聲,本以為是妖邪偷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