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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漫漫長路,是由白晝到深夜的漸變。
每向前一步,周遭景物都會變得更加黯淡,血腥氣也更重。
寧寧在雪與霧裡一直往前,竟在路邊望見數道半透明的人影,看樣子正是當年活著的士兵,恍如大戰仍未發生一般,在雪地裡彼此交談或緩步前行。
“那是‘念靈’。”
賀知洲在一旁悉心解釋:“當已逝之人對於某件事的念想極為強烈,就會留下這樣的幻影,相當於當時的記憶重現。”
寧寧恍然地“噢”了聲,這東西相當於修真界的腦電波。
穿過時而浮現的虛影,等那股腐朽死氣越來越濃,寧寧忍不住服下龜息丹時,眾人終於來到瓊山盡頭。
他們這邊是積雪堆砌出的素裹銀白。
而目光所及之處,是霧茫茫一片漆黑。
多不勝數的骨傀盤旋於雪地之上,密集之程度,猶如聚集成片的黑壓壓一群螞蟻。
在骨傀的層層包圍之下、兩座相鄰高山中間的狹窄陰影裡,赫然懸浮著一團不規則黑影。
比起擴散開來的死氣,影魔周身的漆黑色澤要顯得濃鬱許多。
它比寧寧想象中更為巨大,幾乎有整棟樓房那般高,渾身纏繞著無形亦有形的暗金鎖鏈,不知從何處發出陣陣嘶吼,震得山頭雪花倏然落下。
蠕動著的碩大黑影好似一個足以吞噬所有光線的黑洞,渾身散發著死亡與不詳的氣息。旁人哪怕隻是遙遙看去,也能被強烈威壓與魔氣壓得心口發悶。
忽然那道影子微微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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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一齊縮回巨石之後,很有默契地往後狂退。
“不行不行不行!我的老天,你們有沒有感受到那股威壓?”
周照兩股戰戰,猛拍胸脯:“還有圍在它周圍的那群骨傀——以那種數量,若是一哄而散襲擊我們,咱就別想活著回門派了!”
劍修雖然好鬥,但也不傻。面對很明顯實力懸殊的對手,必然不可能魯莽硬上。
許曳亦是臉色慘白:“我怎麼覺得它還是很強?影魔現在是個什麼實力,金丹還是元嬰?”
賀知洲睨他一眼:“以那道威壓來看,元嬰中期。”
多麼痛的領悟。
三人皆露出了一言難盡的神色。
“欸,寧寧。”
賀知洲沒聽見寧寧的聲音,說完向身旁一瞥,居然望見她低著頭,正在細細看著張殘損的紙片:“你在看什麼?武功秘籍啊?”
寧寧搖頭,把紙片遞給他。
賀知洲將其接下,低低念出聲。
“你是天邊的月亮,房前的花香,春天落在我窗頭的第一隻燕子。
如果要問我有多愛你,就像鳥兒深愛藍天,池魚眷戀碧水,蝴蝶離不開花香,我願棲息在你的枝旁——啊噫!這是什麼肉麻東西!”
他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沒看完便將它還給寧寧,一張臉皺成苦瓜:“是哪個小男生給你寫的情書?怎麼隻剩下一半了?”
寧寧還是搖頭,聲音很輕:“是我在一位士兵身上發現的信,應該是寫給他中意的姑娘。”
自從了解真相,她便舍了“骨傀”的稱呼,將那些死去的怪物稱為“士兵”。
賀知洲一個愣神,不說話了。
寧寧把信小心翼翼收進儲物袋,心裡劃過一個淺淺的念頭。
可惜他沒有看完。
在那些叫人起雞皮疙瘩的情話後,那個人一筆一劃地認真寫:
[你總說我膽小怯懦,事實也的確如此。從未敢告訴你這些真心話,寫完自己都臉紅。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邪魔臨世,萬民垂危,我輩唯有挺身而出,挽救世間於萬一。
蒼生之大,凡夫俗子不過滄海一蜉蝣,雖則能力微薄,卻也總好過逃避躲藏。
我從不說謊話,你是我心裡的月亮。
月亮啊,就應當掛在無風無浪的天上。]
賀知洲說,凡人的力量何其微小,所以劍剎的覆滅,是無法擺脫的必然。
可寧寧卻不這麼想。
當年的士兵們明知前路十死無生,卻仍舊匯聚於戰場之上,一心報效蒼生,以血肉之軀為修士鋪平道路,扭轉戰局。
他們雖是凡人,卻也擁有無可比擬的決意與力量。
可到如今,那些心懷信念的、誓要擊潰魔潮的人們,自己卻成了被萬人唾棄的魔物,徘徊在無盡雪海暗淵,永不見天光。
想想真是不公平,這算什麼事兒啊。
大雪紛紛落,在一片寂靜裡,寧寧忽然開口:“你們有沒有興趣,和我試著打一打影魔?”
這句話有如一聲驚雷,周照瞬間把雙眼瞪得渾圓:“你瘋了?那可是當年令整個修真界聞風喪膽的大魔!”
寧寧面不改色:“但它如今隻是元嬰中期水平。”
周照倒吸一口冷氣:“那也是元嬰中期!”
他是當真不懂,她是哪裡來的勇氣,用如此平淡的語氣說出這種話。
元嬰中期的魔,旁邊還附帶那樣一群密密麻麻的骨傀,以他們如今的修為,別說將它擊敗,恐怕連靠近都難!
“你們想啊,五十層,恰好臨界於金丹與元嬰之間,而這一層的影魔,應該是在我們的能力範圍內,可以擊殺的最強邪祟——換個方式來講,也是我們能得到的最高分數。”
寧寧悠聲道:“不試白不試,你們不想在十方法會奪得好名次啦?更何況就算失敗了,它被鏈子鎖在原地,我們照樣能趁機逃跑。”
這番話有理有據,還有點小小的誘惑力,許曳聽罷吞了口唾沫:“可我們四個,真能打敗它嗎?”
寧寧笑了。
沉寂的雪原裡光線寥寥,恰有一片雪花自她鼻尖落下,為少女的面龐映出淺淺瑩白。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眼底浮起一抹亮色:“我有個辦法。”
第91章
“哈?寧寧他們要挑戰影魔?”
林淺聞風而來, 手裡抱著隻大白兔:“如果沒記錯的話,影魔應該是元嬰期的水平吧?他們一群小金丹能行嗎?”
“那小丫頭似乎勢在必得。”
天羨子斜靠在木椅上,視線從玄鏡移開,不知正遙遙望著什麼地方, 說到這裡, 突然輕笑一聲:“瓊山一役……記憶猶新吶。”
林淺頷首揚眉:“畢竟天羨長老也是布陣者之一。”
當年戰事迫在眉睫, 天下處處民不聊生。為盡快降伏影魔,各大宗門的長老們於瓊山設下千光歸元陣法, 輔以縱橫劍氣,兩相交匯之下,才終於將其重創。
影魔棲息之處死氣沉鬱,為防止氣息蔓延至人間,昆山掌門將整個瓊山納入芥子界,存入煉妖塔中。若說有何遺憾……
林淺轉眸望向玄鏡, 畫面裡的寧寧正倚在高聳挺拔的山壁旁,目不轉睛打量著士兵們留下的念靈。
逝去之人的強烈思念能為天地靈氣所容, 將回憶裡的片段一遍遍重復投映, 那片不可觸碰的虛影,被稱作“念靈”。
在瓊山犧牲的戰士何其之多,強烈念力滯留於煉妖塔這個封閉空間,無法消散,亦不會減弱, 理所當然形成了諸多幻影, 在大雪中時有出現。
林淺眸光稍暗,沒再出聲。
在瓊山之戰裡唯一的遺憾,便是那些前僕後繼舍命相助的凡俗百姓。在鋪天蓋地的魔潮裡,他們難以招架, 幾乎全軍覆沒。
那段記憶太過遙遠,她本以為自己會逐漸忘卻,如今回想起來,卻是歷歷在目。
修真界與正統軍隊皆傷亡慘重,那支名為“劍剎”的隊伍,由各地而來的平民組成。
其中有男有女,有屠夫書生,也有武師大夫,聽說甚至來了好幾個青樓小倌,累得整日整夜叫苦連天。
當初瓊山死氣暴漲,必須盡快收入煉妖塔,而長老們精疲力竭,連為將士們好好收屍的機會都沒剩下。
林淺眼睫微垂,靜靜望著玄鏡裡的畫面。
也不知道今日……他們能否成功。
“當年的瓊山,並不是這般模樣吧?”
沉默良久,她再度出聲:“瓊山如玉,山巔之上,最適合觀賞日落日出。”
紀雲開拿手撐著下巴,打了個哈欠:“魔氣肆虐,在所難免。”
他說得心不在焉,從嘴角揚起嘲諷般的淡笑:“影魔那團醜東西,自己見不得光,就非要讓別人也看不到。我記得它有吞天蔽日之能,戰意越強,周遭就越是昏暗、氣候也會越發寒涼,等會兒激戰的時候寒意入骨……對於那幾個孩子來說,可算不上什麼好天氣。”
“我對寧寧有十成信心。”
天羨子咧嘴笑笑:“咱們要不打個賭?”
“不了。”
紀雲開往嘴裡塞了塊紅棗糖,淺月形狀的眉毛向上一挑:“在場所有人,恐怕都不願見到她失敗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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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妖塔內,賀知洲被越來越低的溫度凍得打了個哆嗦。
自從與寧寧商定好作戰計劃,許曳和周照便聚在一起嘰裡咕嚕討論許久,最終得出結論:
雖然想不通也聽不懂,但根據寧寧一本正經的描述來看,這法子似乎還挺有用。
當然,前提是她那段“一本正經的描述”所言不虛。
“怎麼,還在看那些士兵留下的念靈啊?”
賀知洲見她看得入神,帶了幾分好奇地走到寧寧身邊:“你之所以執意要擊敗影魔,是因為那封信吧?”
寧寧雙手背在身後,倚向山壁時,被刺骨寒意凍得皺起眉頭。
“擊殺它的得分當然也是個重要因素,我們不可能去當免費打工仔。”
她把後腦勺往石壁一靠,語氣平靜:“我隻是覺得,如果那些屠魔的士兵舍棄性命付出一切,到頭來卻變成他們最為痛恨的模樣……”
“怎麼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