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茫然點頭,又咳了幾聲:“等奶奶回房繼續作畫……趁我還能看見,多給你們賺些錢,要是往後我走了,你們連飯都吃不上,那怎麼得了?”
少女握住她手臂的十指下意識一緊。
阿卉始終沉默著沒有說話,隻因不願親口告訴奶奶,其實她的視力一日不如一日,畫出來的東西早就歪歪扭扭,看不清落筆痕跡;更不忍心讓她知曉,那些古怪的畫作已有多日無法賣出,哪怕她忍著病痛在夜裡勞作一夜又一夜,所做的盡是無用功。
舉步維艱,無能為力,這似乎是絕大多數貧民女子既定的命運。
鸞城之內,兇案頻發、數名少女不見蹤跡,至今沒能得到消息。
百花深處,風塵女子一生賣笑,多的是言不由衷、命如飛絮。
深陷淤泥,無路可退,更無從反抗,唯有被強迫著接受這一眼就能看到頭的人生——
然而當真無法反抗嗎?
“奶奶。”
寧寧嘆了口氣:“能讓我看看您的畫嗎?”
寧寧想用自己所有的私房錢買下這些畫。
她本來隻是存了欣賞的念頭,在阿卉帶領下來到奶奶房間,拿著畫卷一幅幅地往下翻看,在見到其中一張時,卻不由得呆愣在原地。
那是張年代久遠的畫作,勾勒著月下一男一女並肩而行的畫面。
他們兩人都穿了男裝,左邊的少年隻露出一道消瘦背影,右側的女孩發帶被風吹散,匆匆回頭伸出右手,想要將它重新握在手中。
青絲高揚,美目流盼,一雙上挑的細長眼眸如同深淵,旁人隻需看上一眼,便心甘情願淪陷其中。
這張臉,她是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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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極了鸞娘。
“看上這幅畫啦?”
奶奶啞聲笑笑:“我曾經時常見到兩個小公子在深夜的花街並肩而行,這日才察覺出來,原來其中一位是個漂亮小姑娘。”
“他們倆——”
寧寧的心跳不自覺加快許多。
在所有人的敘述裡,都沒有提到過這個與鸞娘交情甚篤的少年,如果正是他在與之飛鴿傳書——
“奶奶,您知道他們倆是什麼關系麼?”
“我未曾與他們有過交談。”
老人搖頭:“其中一位是如今的城主夫人,對吧?我作過兩張關於他們的畫像,夫人某日路過攤前,駐足許久,特意買了其中一幅——那幅是他們都穿著男裝,坐在河邊夜談的背影。”
時隔多年,鸞娘再見到畫作時,仍會駐足將其買下,由此可見那名少年在她心中地位頗高,或許……
甚至要遠遠超過駱元明。
寧寧放柔聲線,繼續問:“您知道畫上少年的名字或身份嗎?”
老人怔愣了一下。
“要說名字,”她淺灰色的瞳孔裡微波輕漾,似是有些糾結地皺了眉,“我記得一男一女,那女孩有時叫他‘周’,有時又帶了一個‘雲’字……”
周,雲。
無論把拼音聲調怎樣排列組合,都是寧寧從未聽說過的名字。
這幅畫作算是意外之喜,她剛要告訴奶奶想將所有畫買下,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踏踏的腳步聲響。
乍一回頭,竟是其中一個女孩。
阿卉笑著俯了身:“怎麼啦?”
“外面,”女孩很是害怕的模樣,委屈巴巴地低下頭,“外面那個哥哥……”
她是在說裴寂。
裴寂不便進入女性臥房,便在廳堂裡等寧寧看畫。他時常冷著張臉,手裡又抱著把劍,嚇到小孩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情。
寧寧莫名覺得有些好笑,蹲下來撐著腮幫子與她對視,彎著眼睛笑道:“覺得他很兇很嚇人呀?”
女孩癟著嘴點頭。
“其實他人可好啦,溫溫和和的,隻是不愛講話。”
她捏了把小姑娘的臉,隻摸到一層軟軟的皮:“你這樣跑進來,他見後一定會傷心難過,覺得自己被討厭了——拜託啦,可不可以不要害怕他?裝作不怕也可以的。”
寧寧說著低了腦袋,從儲物袋裡掏出幾顆糖果遞給她。小姑娘從小到大沒怎麼吃過糖,眨巴著大眼睛,道謝後小心翼翼地接下:“真、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寧寧一本正經地應道:“其實他板著臉的時候也很可愛啊,你想想,像不像是呆呆的大狗狗?還是很討人喜歡的。”
“唔。”
她終於慢吞吞點了點頭,十分敏感地抓住了這個陌生大姐姐的最後一句話:“姐姐,你喜歡他呀?”
寧寧表情瞬間一僵。
她不久前才說了裴寂“討人喜歡”,這種時候如果矢口否認,一番好言相勸就沒了任何說服力。連她都不喜歡的人,哪能去要求別人喜歡。
但要讓她親口承認喜歡裴寂,那也——
“喜、喜歡這種事情——”
她莫名有些磕巴,念及裴寂本人不在,自己又是在哄小孩,幹脆一鼓作氣點了點頭:“對啊,你看,那個哥哥其實一點也不嚇人,我就很喜歡他。要是你也能有一點點喜歡他,不讓他覺得自己是個討人厭的家伙,那就好啦。”
這是寧寧的真心話,她不想讓裴寂總是被旁人排擠在外,成為孤零零被恐懼與討厭的那一個。
他從小就被娘親灌輸各種錯誤價值觀,打從心底裡厭惡自身的存在,要是繼續像現在這樣下去,久而久之,自厭自棄的心理一定會更加嚴重。
她講得認真,糖也給了,道理也說了,沒想到小姑娘聽罷嘴唇一抿,如同奸計得逞,忍著笑指了指她背後。
等等,不會吧。
腦袋在那一瞬間嗡嗡炸開,寧寧心有所感,動作僵硬地轉過身去。
裴寂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房前不遠處,在與她四目相對的剎那,下意識把劍抱得更緊,頭一回明顯地露出了慌亂無措的神色。
“噫——”
女孩拿著糖美滋滋往外跑,路過裴寂時迅速抬頭望他一眼:“哥哥臉紅了耶。”
承影笑到打滾,賤兮兮地模仿了小丫頭的語氣,把嗓音捏得細聲細氣:“噫,哥哥臉紅了耶~”
它說完忽然停了動作,把目光轉向另一邊。
房屋裡抱著畫卷的小姑娘猛地低下腦袋,緋紅色澤自耳朵一直蔓延到白皙的脖頸。
裴寂應該能明白她的意思吧?那個所謂的“喜歡”隻是很純粹的喜歡……他那麼聰明,一定不會想多吧?
——可要是真想多了,那那那該怎麼辦啊!
寧寧沒敢看他,隻想找個安靜無人的角落安詳地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地開口轉移話題,試圖緩解周遭無比曖昧的沉鬱死寂:“我打算……今晚潛入城主府看看。”
裴寂死死盯著劍,悶聲回應:“我陪你。”
呼呼。
承影悄悄咧開嘴角。
姐姐的臉,好像紅得更厲害一點哦。
第78章
孟訣與天羨子一樣, 仍然沒有醒來。
看來下在九洲春歸裡的藥果然與寧寧猜想一致,修為越高,中毒也就越深。好在裴寂與賀知洲已經清醒, 說明這並非致命毒藥, 想必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兩人也能漸漸蘇醒。
“若是二位還有別的要緊事, 大可讓他先行留在此地。”
賣畫的奶奶安撫好女孩們, 輕咳著溫聲道:“孟訣很乖, 一直喚我奶奶, 與其他孩子也相處很好, 你們無須擔心。”
孟訣此人看似多情卻最是無情,平日裡總是溫溫和和地笑,實際對誰都不上心。
這種性格主要源於他兒時的經歷, 娘親是地位低下的姬妾,生下唯一一個兒子後大病而亡,爹不疼主母不愛,孟訣無異於深宅大院裡一顆被丟棄的棋子,連小廝都能肆意欺辱。
聽說唯有一名上了年紀的老婦對他頗為關心,可惜後來宅院被妖修襲擊, 除卻孟訣外無人生還。
在那之後不久, 他便被前來除妖的天羨子收為親傳徒弟,也正是打那以後, 孟訣待人更加疏離,鮮少動情。
如今他醉了酒, 或許是將這位奶奶當作了當年那名慘死的老婦。
在這個修真界裡,生離死別似乎格外近又格外遠,時日久了, 隻剩下些許故人的殘影還留在心頭。
寧寧想起原著裡與孟訣相關的描述,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隻得輕輕點頭。
駱元明在茶館裡說過,鸞娘在昨晚之後一直與他形影不離,今日亦是有丫鬟小廝陪在身邊。
她倘若當真犯了事,既要在城主府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瞞過去,又要盡快驗收成果,最佳動身的時機,便是等到夜半三更、所有人都沉沉入睡的時候。要是他們能在深夜前去城主府探查一番,說不定會有所發現。
“真奇怪。”
寧寧將手裡的畫作上下打量一遍,最終把目光落在鸞娘的回眸上:“奶奶一共做了兩幅畫,為什麼鸞娘見後,隻買下了那張畫著兩人背影的?”
“這還不簡單?”
承影一張小嘴叭叭叭,自從聽見寧寧的那句“喜歡”,就激動得像是生吃了整整一肚子興奮劑:“要想生活過得去,頭上必須帶點綠。城主頭頂已經在開始長草,要是鸞娘把這幅畫也帶回去,等他見到畫像上自己媳婦的臉,還不得直接從草原變成茂密大森林?”
她自然聽不見這段話,因此也無從與承影辯駁。寧寧思索再三得不出結論,隻好先把這個問題拋在腦後,收好畫卷後低聲道:“奶奶,我很喜歡這些畫,想把它們買下來。”
“姑娘若喜歡,隨意拿去就好。”
老妪灰暗的瞳孔裡溢出幾絲光亮,似是淺淺笑意:“已經很久沒人說喜歡這些畫了。你不知道,我年輕那會兒是這條街畫技最出眾的人,連花魁小像都是由我所做的,見過的人無一不稱贊栩栩如生——隻可惜我老了,現在已經幾乎賣不出去。”
寧寧笑著搖搖頭。
她來到鸞城之後,幾乎把所有零用錢都花在了夜明珠上,此次在秘境中歷練一番,收集到不少珍惜藥草,出來後賣了個不錯的價錢。若是都送給奶奶,應該能支撐這一大家子一段時間的溫飽。
窮就窮吧,她反正已經習慣了。
寧寧下定決心,正要從儲物袋裡拿出錢袋,忽然聽見裴寂冷淡的少年音:“五千靈石,買所有畫。”
寧寧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靈石的匯率不比人民幣,五千可不是小數目,他不會是看出她打算傾家蕩產的念頭……所以搶先一步,讓自己代替她傾家蕩產了吧?
“五、五千靈石?”
不止奶奶,連阿卉也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這位公子,這些畫值不了這麼多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