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沒用什麼力氣,在極其短暫的遲疑後,將她朝自己肩頭挪了一點。
然後又挪一點,直到寧寧的腦袋穩穩當當靠在他肩膀上。
承影又哭又笑,在他腦海裡翻來覆去地伸胳膊蹬腿:“裴小寂,你終於長大了,媽媽我好欣慰啊!”
裴寂:“安靜。”
在漫天綻開的星光之下,裴寂微微側過頭去,視線正對寧寧面龐。
他見到少女小扇子一樣纖長的睫毛與圓潤小巧的鼻尖,她像是夢見了開心的事情,在睡夢中無聲地輕笑。
裴寂不動聲色地將視線移開。
再低頭時,嘴角帶著與她相仿的、靜靜上揚的弧度。
“天邊怎會出現這般異象?”
而在廢棄的老宅中,許曳被震撼得失了言語,喬顏則借著滿天光華,打開被攥在手裡的信封。
那是她娘親的字跡。
[吾兒喬顏:
見字如面,切勿掛念。
當你看見這封信,我們與魔族的戰鬥應該已入尾聲。原諒我的不辭而別,隻是狐族已近生死存亡之際,總得有人為此而站出來。
若要擊垮魔族,需以我們體內的全部靈氣為引,這是一場非生即死的賭局,將你剔除在外,是我身為母親的最後一點私心。
這世上除了秘境,還有許許多多你未曾見過的景象,南城的水鄉,京都的樓宇,仙道之上厚積的雪與雲。
Advertisement
倘若我們無法再見,那便由小顏代我和爹爹一並去看看吧。
無論結果如何,爹爹與娘親永遠愛你。
對不起啊,明明早就約定好了,卻不能陪你離開這裡,一起去看場煙花。]
字跡被滴落的淚水漸漸暈湿,變成模糊不清的墨團。
鏡面之外,喬顏深吸一口氣,仰頭望向被亮光映照得恍如白晝的夜空。
鏡面之中,魔族女修用盡體內殘存的氣力,最後一次抬起眼睫。片刻怔愣後,自眼底溢出一抹噙了水光的笑。
在明鏡的正反兩面,兩處近在咫尺卻最為遙不可及的地方,所有人眼前所見,皆是同一幅景象。
鏡面碎裂出片片裂痕,自天邊的一點逐漸擴散,好似蛛網千千結,迅速擴散至整個天空。
由白光織成的繁花千姿百態,無比絢麗地綻放於穹頂之上,伴隨著裂痕出現時的轟然巨響,虛妄得不似真實。
當它們一束一束地綻放,漸漸填滿夜幕的時候,星痕劍劍氣也隨之爆開,牽引出綺麗灼目的雪白流光。
猶如一場真正的、被整個世界注視著的煙花。
第63章
星痕劍刺破陣眼, 在覆蓋整個天幕的光華之下,水鏡陣法轟然崩塌。
兩處秘境在鏡面碎裂的間隙漸漸融為一體,屬於虛假鏡像的那一面盡數消失, 弟子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就稀裡糊塗來到了真實的秘境之中。
原本低矮空明的穹頂如玻璃般裂開,露出更為遙遠的、被烏雲遮掩的渾濁夜空, 血月凌空,隱隱透出些許黯淡的紅。
青翠蔥茏的連綿林海沒了蹤影,由一株株嶙峋幹枯的樹木殘骸取而代之;圍繞在身旁的空氣亦是沾染了薄薄的黑與紅, 魔氣像是飄散在夜裡的霧, 悄無聲息彌漫在每個角落。
血腥味和屍骸一處接著一處, 世外桃源猝不及防就成了古戰場,畫風突變之下, 把不少人嚇得不輕。
各大門派的弟子們隻不過多多少少受了些心理衝擊, 與之相比起來,與祁寒一伙的魔修們就要慘上許多。
真正的秘境裡魔族死傷眾多, 而秘境出口又多年不開, 導致殺孽深重的魔氣盤旋不散,有如色界。
靈力大損的狐族受其侵染, 化為食人血肉的“鏡鬼”, 而重傷未愈的魔修們同樣神識不穩、靈力微薄, 在此等衝擊之下, 亦是深受重創。
許曳愣愣看著天邊團團簇簇、像花瓣一樣綻開的裂痕, 一時間被震撼得沒了言語,心中激蕩萬千。過了好一陣子,才喃喃對喬顏小聲道:“喬姑娘,這應該是……水鏡之陣被破了吧?”
他說著粲然笑開, 扭頭看向身旁的狐族少女,雙眼裡滿是慶幸與欣喜的光:“太好了!陣法被破,魔君一定會靈力大損,我們不必畏懼魔族,靈狐一族也有救了!”
喬顏與他對視一眼,暗暗一咬牙,轉身徑直奔向房屋裡的鏡鬼。
也是與她青梅竹馬的晏清。
晏清的腹部被撕去一大塊血肉,正往外源源不斷淌著紅黑鮮血,加之被許曳的劍氣所傷,就更是危在旦夕。
他相貌大變,與曾經芝蘭玉樹的翩翩少年郎完全搭不著邊。
白淨面龐被扭曲成了極度怪異的模樣,五官比例嚴重失調。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裡渾濁不堪,皮膚則與枯木的樹皮沒什麼兩樣,乍一看去瘦得可怕,仿佛隻是在骨頭上套了層薄薄的皮。
被魔氣侵蝕神智後,晏清已經完全認不出她了。
當時奮不顧身地衝出來保護她、即便奄奄一息也要把千絲穗在手心裡收好,這些都是被他刻在骨子裡的、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事情。可現在與喬顏四目相對時,瞳孔裡卻隻有恐懼與茫然。
萬幸,他還活著。
“喬姑娘,我在揮劍時控制了分寸,他受的衝擊是最小的——那劍氣雖然將他擊退,但並不會造成太大傷害。別著急,我馬上給你找藥!”
許曳跟在她身後,從懷裡拿出儲物袋。金光一現之後,掉出來小山似的一大堆藥材。
“讓我看看……這是用天山雪蓮和熾火蓮煉成的丹丸,這是用無上仙芝做的天香續命露,這是用明心蕊和無量水釀的天樞聖泉……”
他蹲在地上嘰裡呱啦說了長長一大串,末了抬頭望一眼喬顏,露出毫不設防的傻笑:“喬姑娘,你喜歡哪些隨便拿。”
喬顏淚眼朦朧,哭得打了個隔,在見到地上的東西後目瞪口呆。
她雖然沒出過秘境,但為了治療“族人們”的傷,曾經沒日沒夜地翻遍醫書、自學醫法,對他提到的靈植都有耳聞。
熾火蓮乃百年難得一遇的寶物,通常生長於極陽極烈的火山峭壁口;天樞聖泉聽名字就珍貴得離譜,而事實也的確如此,是修真界無數人夢寐以求、擠破了腦袋想要爭奪的珍品寶貝。
至於天香續命露,更是有斷骨再生、重傷痊愈之效,一瓶的價格能買下一座城。
結果此時此刻,這些高貴的天靈地寶全被許曳一股腦丟在灰蒙蒙的地上,還如同擺攤似的大大咧咧來了句“隨便拿”。
——這人究竟什麼來頭?
“我對藥材不是很懂,你不用客氣。”
許曳見她沒動,急忙道:“我家還有很多,真的!我爹說過,要是再不盡快把舊的用完,家裡新囤的那些就沒地方放了。”
晏清被另一個鏡鬼幾乎剖開了肚子,按照常理,理應沒太多時間可活——
可金錢超脫了五行之外,有錢能使鬼推磨。許曳作為一個平平無奇的超級有錢人,不能被算在“常理”之中。
難怪他總是一副膽小怕事、從小養尊處優長大的少爺形象,原來這人不但是個姐寶,還是個不折不扣的爹寶媽寶錢寶,渾身都是寶。
如今的喬顏還不知道,在秘境之外的修仙界裡,皇城三大世家的其中之一就是姓“許”。
喬顏:……
“多、多謝啊。”
喬顏懵懵地從寶貝堆裡挑了瓶化肌膏,蹲下與近在咫尺的鏡鬼四目相對。
眼看她朝自己靠近,晏清像是害怕寶物被搶走一般,後退幾步蜷縮在牆角,滿眼警惕地把千絲穗緊緊握在手中。
“當初我把它送給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的態度。”
喬顏見狀哽咽須臾,眼淚又一股腦湧出來。瞥見他腹部猙獰的血口,心知不能耽誤太多時間,隻能慌亂地盡快抬手將水珠擦幹:“是誰冷冰冰說的‘尚可’啊……笨蛋。”
晏清似是沒料到她居然會哭,有些怔忪地愣在原地。
他看見跟前的陌生女孩抬起右手。
在她手腕上,同樣纏著一條青蔥的千絲穗。
駭人醜惡的怪物頭一回收斂了煞氣,眼前模糊的黑霧漸漸消散,露出少許清明與痛苦的神色。
他還是記不起一切。
然而在遲疑片刻後,晏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帶著一些膽怯與驚惶,為她輕輕擦去眼角的淚滴。
=====
“奇怪,天好像裂開了!”
賀知洲仰頭望著天邊的異象,在鏡面碎裂的轟隆巨響中扯開嗓子喊:“肯定是寧寧他們把陣法破掉了!不愧是福爾摩寧寧青天江戶川柯寧!我就知道她可以!”
他高興得樂不可支,上半身和雙手一起亂晃,察覺身旁的葉宗衡沒有動靜,一把摟過對方脖子:“今天是個好日子啊葉宗衡!快嗨起來!”
——這兩位難兄難弟為了躲避魔君追殺,跟踩著風火輪似的一路向北狂奔。
賀知洲用兩腳互踩的方式上了天,兩雙鞋都被踩成黑灰色,如同剛結束一場馬拉松競賽,整個人累成一攤泥;葉宗衡則被魔氣打得頭昏眼花,一直沒緩過來。
兩人漫無目的逃了好一會兒,最終決定在狐族的廢棄村落裡躲住藏身。沒想到剛在一棟房屋裡縮好,就見到了外邊煙火盛放般絢爛壯麗的異象。
賀知洲抬眼望著窗外,一時間忘了所有新仇舊帳,瘋狂搖晃著胳膊下的葉宗衡:“快快快,別像個死人一樣,快看窗戶!”
他激動不已,一邊說一邊扭過頭去,剛扭到一半,脖子就定定地卡在半途。
距離他近在咫尺、被摟在胳膊下面的哪是葉宗衡。
看那布靈布靈閃著光的圓眼睛,那锃亮圓潤寸草不生的大頭,還有那嬌小可人的身體,一切都是那樣熟悉,叫他難以忘懷。
煙花,擁抱,對視,多麼經典的偶像劇浪漫戲碼。目光緊貼,肌膚相撞,窗外的火光浪漫得讓他想哭。
那一刻感動了時間,曖昧了空間,更是把他脆弱的靈魂衝擊得粉碎,渣渣都不剩。
賀知洲整個人猶如時間凝固,保持著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露出上邊的八顆牙,茫然眨眨眼睛。
為什麼在他身邊的不是葉宗衡,而是個鏡——鬼——啊——
兩個秘境融合後,原本身在不同空間的弟子與鏡鬼也會碰面,他們之前都待在這棟屋子裡,等鏡面折疊,自然會面對面地撞上。
這些道理賀知洲都明白。
但試想一下,你看著煙花唱著歌,剛一扭頭,就毫無徵兆見到一張怪異扭曲、遍布血汙和淤泥的醜臉——
這誰受得了啊!!!
賀知洲花容失色,眼珠瞪得瀕臨掉落邊緣,卻又因為鏡鬼都是靈狐一族,不便對它下手。
在一陣安靜的沉默後,終是爆發出綿延不絕的驢叫,一把將它往後猛推。
葉宗衡和他隔著一個鏡鬼,本來正在憋著笑樂呵呵地看好戲,哪曾想賀知洲竟會來這麼一出,原本還隔著挺遠的鏡鬼忽然筆直朝自己這邊倒來。
鏡鬼被推得打了個旋。
就像所有偶像劇裡那樣,與葉宗衡臉對著臉,徑直落在他懷中。
葉宗衡雙目圓瞪,羊叫聲驚天動地:“咩啊啊啊啊——!老子的初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