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
裴寂點頭,終於定定地與她對視一瞬:“而且你不覺得麼?她對於‘不允許喬顏去陣法另一頭屠滅魔族’的執念,居然要遠遠高於對灼日弓、乃至其它一切事物的執念。就連勸她趕緊離開秘境也是,好像心裡所想所念的,都是決不能讓喬顏與魔族產生接觸。”
——她想隱瞞什麼?為什麼不能讓喬顏去往陣法的另一邊?
談話進行到這裡,迷霧似乎已經在逐漸散開了。
寧寧聽見自己心髒砰砰直跳的聲音,深吸一口氣:“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她說:“據琴娘所言,水鏡另一邊盡是金丹元嬰期的魔族,實力不容小覷,所以喬顏才會對水泊那樣忌憚——可我們之前見到的,分明隻是個沒什麼威脅的小怪物。以喬顏以弓箭射殺它時熟稔的姿勢來看,想必也曾多次擊殺過‘鏡鬼’,要是真有所謂的元嬰大能,為什麼她會從沒見過?”
一時間兩人皆是無話。
寧寧沉默半晌,忽然又抬頭看他一眼。
這回她眼底沒了笑意,聲線脆生生的:“我有個想法……咱們去附近的湖邊看一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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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周邊並沒有多少水泊,寧寧跟著裴寂穿梭在蔥蔥茏茏的樹林,大約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終於找到最近的一面湖泊。
這面湖並不大,倒映著昏沉黯淡的天光,周圍的靈菇已經隱隱散出了光亮,為晚風蒙上一層幽綠色熒光。
寧寧站在湖邊,本打算向前一步靠近湖面,卻被裴寂輕輕拉住衣袖。
他們倆在來之前匆匆換好了衣物,裴寂大概買了無數套款式相差不大的黑衣,身形被吞沒在溶溶夜色裡。
當寧寧扭過腦袋,看見他神色淡淡地搖了搖頭:“我來。”
即便沒有太多言語,他也總是能很快明白她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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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寂說罷將她向後拉了一步,徑直走到湖泊近旁。
月亮從暮色中探出身子,灑下一捧曖昧的昏黃光暈,在月色與水光裡,湖水中倒映出少年清雋挺拔的影子。
——隨即水面猛地一震,一隻瘦骨嶙峋的血手自湖中陡然伸出,直攻裴寂咽喉。
他早就有所預料,因而並未露出絲毫驚異的目光,而是深色不變地後退一步,將水底的怪物引上岸來。
這回的鏡鬼與之前那個並無太大不同,仍舊是頭頂禿圓、身形矮小瘦弱的模樣,正龇牙咧嘴地從嗓子裡發出陣陣嘶嚎,讓寧寧想起手指甲劃過黑板的聲音。
她強忍著捂住耳朵的衝動,對裴寂道:“別殺它。”
裴寂本已拔劍出鞘,聞言又將長劍收回鞘中,迅速閃身躲過鏡鬼襲來的利爪,在心裡默念劍訣。
他並未下死手,隻見得周身劍氣湧動,旋即白光一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向那怪物的後頸處。
鏡鬼還沒來得及發出一道哀鳴,便喪失意識昏倒在地。
寧寧眸光微黯,下意識握了握拳:“繼續吧。”
於是裴寂又一次走向湖邊。
他們一共試驗了六回,每次裴寂以身為誘餌,吸引而來的都是模樣怪異、實力微弱的鏡鬼,而琴娘口中“為數眾多的金丹元嬰魔修”,卻是一個也沒見到。
其中貓膩再明顯不過。
琴娘在撒謊。
“明明隻是這種不值一提的小怪物,她卻信誓旦旦地編造了謊言,讓喬顏無論如何都不要接近湖泊。”
寧寧蹲在地上,細細端詳著鏡鬼的模樣:“這樣一來,琴娘就必定不是出於擔憂她的安危,之所以不想讓喬顏接觸鏡鬼——”
一個念頭兀地閃現而過,刺骨寒意從脊椎徑直蔓延到腦海,讓她不由得遍體發寒。
細細想來,他們對於水鏡的一切了解,都是來源於喬顏。
而喬顏本人所掌握的情報,則是來源於她母親。
靈狐一脈與魔族一夜之間爆發大戰,為了抵御魔物,不得不以全族之力設下水鏡之陣,將其禁錮於鏡面另一頭。
當年喬顏重病昏迷,對此一概不知,這是琴娘告訴他們的。
靈狐族族人靈力式微,隻願犧牲全族奄奄一息的性命,保護喬顏不受魔物侵擾。
喬顏被蒙在鼓裡多年,一心盼望著和大家一起離開此地,因此這也是琴娘告訴他們的。
但如果這些都並非實情,從頭到尾……他們對於那段往事與這處秘境的了解,都是基於徹徹底底的謊言呢?
為什麼喬顏青梅竹馬的手腕上沒有千絲穗。
因為他壓根不是原本的那個人,哪怕有心模仿,也絕不會注意到這種無關痛痒的小裝飾。
為什麼灼日弓下落不明。
因為這裡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秘境,而是由陣法創造的鏡像空間。水鏡能復制所有山水鳥獸,唯獨那一把威力巨大的上古神弓,無論如何都造不了假。
為什麼琴娘會百般阻止喬顏取得灼日弓,讓她不顧一切地盡快離開秘境。
因為一旦喬顏拿到灼日弓,前往水泊的另一面殲滅“鏡鬼”,很大幾率會察覺到蛛絲馬跡,從而明白一切被掩埋的真相——
潭水之下,那些模樣古怪、被喬顏當作怪物毫不留情射殺的生物,才是曾經真正的狐族。
而與她朝夕相處的“同胞”們,才是把狐族屠戮殆盡、披戴著面具的魔。
寧寧早該想到的。
在第一次見到喬顏時,狐族少女曾告訴她,“鏡鬼皆是異變後的魔族”。
可細細想來,魔物已被魔氣侵染,即便走火入魔,也斷然不會變成這種孱弱且怪異的模樣。
唯一能被魔氣影響並產生異變的,隻有極度虛弱、靈氣所剩無幾的人與妖。
水鏡之上,秘境之下,用以維系陣法的不單單隻有靈力。
還有一場貫穿始終的謊言。
第57章
“所以說, ”寧寧從地上站起來,最後望一眼不省人事的鏡鬼,“當年喬顏父親犧牲後, 兩族很快展開大戰。狐族應該的確曾以全族之力迎戰, 並使魔修難以招架、元氣大傷,不得不藏入水鏡之陣苟延殘喘。”
——然而要想重創魔修,靈狐必然也損失慘重, 不但耗盡靈力, 還在極度虛弱時被魔氣趁虛而入,墮化成如今這副模樣。
水鏡之陣, 陰陽相生。
寧寧曾向喬顏詢問過陣法一事,小狐狸回想片刻後告訴她:“靈氣為陽,魔道為陰。正派之人能以此陣將魔物困於鏡面中;若是魔族動用此術,亦會讓自身置於水鏡,多是用來躲避敵人襲擊,不失為一種保命之法。”
魔族隻能待在陰面的鏡中, 所以這個空間裡不會出現真正的灼日弓。
“琴娘”對此事心知肚明,但由於沒有玉佩,並不知曉目前密室裡究竟是怎樣的情況。
也許會出現一把虛假的弓箭, 那樣喬顏定會帶著它去往陽面, 發現一切真相;
又或者空空如也, 不存在任何理由能夠解釋灼日弓的去向,這樣一來,同樣會引人懷疑。
無論是哪種可能性, 對魔修而言都不是件好事,因此他們才會竭力阻止喬顏取得玉佩,勸她盡早離開。
“奇怪。”
寧寧越想越不對勁:“魔族為什麼會如此在意喬顏?靈狐一脈上上下下那麼多族胞, 怎麼就刻意留下了她?”
“或許不是‘刻意留下她’。”
裴寂冷然道:“而是‘隻有她’。”
隻有她——
寧寧心頭一動。
大戰之後,狐族與魔族盡是傷亡慘重,好不容易活下來的,也都身受重傷、靈力全無。更不用說魔修們還耗盡僅存的力氣,創造出了這樣一個浩大的鏡面世界。
這場秘境雖是虛構,可看村落裡那些人虛弱不堪的模樣,卻是無論如何都演不出來的。
他們對整個秘境毫不熟悉,加上病弱得連路都走不了,在如此絕望的困境裡,總得有個人肩負起照料全族的責任。
而喬顏就是那個被選中的人。
或是說,一件協助他們恢復的工具。
她自小在秘境中長大,對地形地勢與靈植分布了解得一清二楚,由於目睹了爹爹的去世,在決戰之時高燒昏迷,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恰好能為他們所用。
——當初喬顏也曾親口說過,族胞們重傷體弱,正是靠著她採摘而來的天靈地寶,這才能勉強吊住一條命。
這樣想來,真是諷刺至極。
喬顏一覺醒來,家人朋友全都為了所謂“陣法”重傷瀕死。她隻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小姑娘,為了靈狐一脈日夜辛勞,不但跋山涉水、滿秘境地尋找藥材續命,甚至心甘情願冒著生命危險去西山奪取玉佩,誓要鏟除鏡中惡鬼。
殊不知一切皆是謊言,她付出一切保護的,是自己恨之入骨的敵人;拼盡全力想要除掉的,卻是心心念念最愛的族胞。
“如果他們之所以留下喬顏,是為了加以利用,”寧寧壓低聲音,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那她鄰居家的小弟弟,那個大戰時仍是嬰孩的小昭……不就沒有任何理由能被留下了嗎?”
魔族當然不會大發慈悲地赡養孩子,行得通的解釋隻有一個:那小男孩同樣是魔修的化身。
但這樣想來,就不可避免地又有了一個新的問題。
裴寂顯然跟她想到了一塊兒,垂眸沉聲道:“其餘魔修仍處於極度虛弱狀態,他卻已能行動自如,與常人無異,這其中或許有貓膩。”
寧寧一想到那小孩看似天真的笑,就下意識覺得心驚肉跳,半晌之後似是想到什麼,有些激動地拉了拉身旁少年的衣袖:“裴寂,你還記得之前喬顏向我們提起那孩子,她是怎樣說的嗎?”
裴寂低頭,一言不發地看她,耐心等待下一句話。
“她說,‘小昭在大戰後身體虛弱得不得了,跟族裡其他人沒什麼兩樣,有好幾次都差點丟了命。多虧他命好,吃了一陣子藥後,終於緩了過來’。”
她說話時指尖冰涼,胸口卻是被心髒衝撞得一片滾燙,隨著一步步接近真相,寧寧的語速也越來越快:“既然他也因為大戰而羸弱不堪,狀況理應和其他魔族差不多。之所以能恢復得那樣快,一共有兩種可能。”
寧寧說著朝他比了個“二”的手勢,大概是覺得渾身陰森森的,悄悄往裴寂身邊靠了一點:
“第一,他實力極強,恢復能力比其他魔修快得多;第二,他地位極高,其他魔修心甘情願地將大半藥材獻給他,助他恢復修為。無論是出於哪種解釋,抑或兩者兼有,都不難得出一個結論——那人的身份必定不簡單。”
千算萬算,她之前是無論如何也算不出,幕後boss居然會是那個小孩。
“所以他們才會讓喬顏離開秘境。”
寧寧的思緒漸漸豁然開朗,一股腦地繼續分析下去:“靈狐受到魔氣侵襲,會喪失理智、無端攻擊他人,魔族之所以躲在水鏡裡,直到現在也不敢出去,就是害怕受到此等襲擊。現如今小昭的實力恢復大半,隻需等喬顏離開後解除水鏡陣法,再一舉攻下狐族,不但是灼日弓,整個秘境裡的天地靈氣就全成了他們的囊中之物。”
她說著又有些想不明白了:“其實事已至此,喬顏已經沒了太多利用價值,他們完全可以直接把她殺掉……這麼煞費苦心勸她離開是為了什麼?那群魔修難道還會對喬顏存有感恩之心麼?”
那也太不像他們的作風了吧,又不是在演《魔的報恩》。
裴寂搖頭,沉聲應道:“這一點我也想不通。”
寧寧聽他清越的聲線穿過晚風,本來還在努力思考其中貓膩,忽然呼吸一頓,抬頭直直望向裴寂:“糟糕,賀知洲他們還在靈狐的聚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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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修的手段千奇百怪,往往血腥又殘忍,多的是以其他人的性命為引、魂魄為芯,獻祭這獻祭那的惡心法子,被當作祭品的可憐人連起來能繞地球兩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