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林中濃霧散去,陽光輕飄飄地落下來,許曳才終於看清了眼前黑泥的真正模樣。
“賀……賀知洲?”
許曳被他嚇得夠嗆, 就算勉強猜出賀知洲的身份,也還是在心裡存了點恐懼,屏著呼吸忍下空氣裡的陣陣惡臭:“你在糞坑裡殺人了?”
倒也不必如此。
寧寧上前一步,輕聲解釋:“秘境之中藏有貓膩, 湖泊之下盡是血水與名為‘鏡鬼’的怪物。鏡鬼會潛伏於湖中,伺機將路過之人拖去水下,賀知洲應該就是受了它的襲擊。”
許曳聽得沒了言語,想起賀知洲手腳並用、爬在自己身後大叫“救命”的模樣……
他還踹了他腦袋幾腳,跟踢皮球似的。
“對不住對不住!我實在是……情難自禁。”
許曳心思純正,哪裡幹過這種事兒,當即化身為道歉復讀機,從儲物袋裡拿出幾顆價值不菲的丹藥:“這是療傷用的丹丸,你先拿著吧!”
他倆雖然叫得悽厲無比、鬼哭狼嚎,但好在都沒出太大的事兒。寧寧悄悄松了口氣,緩聲問:“你們可曾有哪裡受了傷?”
許曳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搖頭,賀知洲委屈得厲害,嘴巴一會兒嘟成圓形,一會兒嘟成三角形,最終停留在等腰梯形的模樣,不時咕嚕嚕往外冒黑水泡泡:“心裡最受傷。”
他滿身血泥的樣子著實不太雅觀,寧寧默念了好幾遍除塵訣,功效都隻是九牛一毛。
偏偏秘境裡的水源都被設了陣法,壓根沒有可供清洗的地方,她正想著應該如何解決這渾身惡臭,忽然聽見身旁的狐族少女沉聲道:“此地尚有一片未被鏡鬼侵入的淨土,我可以帶領各位前往。”
從最初的拔箭相助到此時尋找水源,這位不知名姓的狐族都表現得格外殷勤,似乎是有意與他們結識。
寧寧不明白她的用意,不知是否有詐,抬眸欲將小狐妖粗略打量一番,卻在剛抬頭的瞬間與對方四目相撞。
“我之所以幫忙,自是有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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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上去十分年輕,眼神中卻透露出與年齡不相符合的凝重與決然。微風輕輕撩動鬢邊一縷散發,拂過少女嘴角時,帶起一抹細微的笑:“我名為喬顏,乃秘境中的靈狐一族。因家族世代棲息於此,鮮少與外人有過接觸,若有得罪之處,還請諸位海涵。”
“有事相求?”
寧寧很快反應過來:“可是與湖中鏡鬼有關?”
喬顏頷首正色道:“正是。”
她說著停頓稍許,似是在組織言語,末了柳眉微擰,緩聲道:“各位有所不知,那湖裡作惡的鏡鬼,其實皆乃魔族所化。”
魔族。
這個詞語在修真界消匿多年,寧寧心口輕輕一顫。
這同樣是原著裡沒有提過的劇情。
“數年前魔族侵入秘境之中,欲要搶奪我靈狐一族的聖物。族中自是不從,與之展開一場大戰,奈何實力懸殊,死傷慘重。”
說起這番話時,喬顏的目光凝重許多,不自覺握緊手中長弓:“我爹身為一族之長,拼盡全身修為設下陣法,再以族中所有靈狐的元氣為引,這才重創魔物,將它們困在湖泊之中。”
寧寧遲疑道:“那你的族人現在……”
“多數葬身於魔物之手,僥幸活下的幾個,也都身受重傷、靈力全無,隻能整日躺在床上修養。”
喬顏道:“我那時正巧患了風寒,又或許是出於爹娘的私心,自始至終都並不知道他們設下陣法,打算與魔族同歸於盡。等一覺醒來,秘境就已經是如今這般模樣。”
秘境大多時候處於封鎖狀態,外人不便進入,裡面的靈獸精怪也難以掙脫而出。
當年與魔族一戰,靈狐必不可能向外界求援,隻能依靠族人力量苦苦支撐。如今的水鏡幻境四面平和、生機盎然,除開湖泊中駭人的鏡鬼與血泥,哪裡還能看出半點大戰時血流成河的影子。
許曳好不容易穩下心神,聽罷好奇問她:“我們能幫你什麼?”
“娘親告訴我,陣法的力量一天不如一天,再這樣下去,魔族很有可能再度破陣而出。”
小狐妖畢竟是個年輕的小姑娘,談及此事,語氣裡便顯而易見地多了幾分焦慮:“以我與族人如今的力量難以與之抗衡,隻有拿到族中傳承多年聖物的灼日弓,我才能將它們盡數誅殺。”
“灼日弓?”
寧寧恍然大悟:“這就是魔族想要搶奪的寶物?”
喬顏點頭。
“我我我知道!”
賀知洲平日裡沒少看雜書,不知道從哪兒瞥見過這把弓箭:“聽說灼日弓乃上古大能所留,曾屠戮過無數邪魔妖獸,傳聞有吞天射日之能,箭矢嗖嗖嗖一發,太陽都能被射得熄火。”
“倒也並非如此誇張。”
小狐狸被他說得微微怔住,一對耳朵倏地晃了晃:“若是真能拿到灼日弓,我或許能有與魔物的一戰之力。隻是那弓被常年存放於棲仙洞中,而用來打開洞門的玉佩……”
她咬牙沉聲道:“爹爹於大戰中殒命,玉佩被西山之上的火凰所奪,藏於洞穴之中汲取靈氣。我修為不夠,無法將其打敗,若是諸位不願相助,屆時鏡鬼破陣而出,這處秘境就徹底完了!”
許曳心裡藏不住話:“可我們正在參加法會試煉,若是一味爭搶灼日弓,到時候令牌數量倒數……”
賀知洲猛地一拍他腦袋:“都這時候了還在想試煉!那群長老在玄鏡外面看熱鬧,能不知道我們遇到了什麼事兒?”
身為一個資深的男頻爽文愛好者,他敢賭上整整一年的零花錢打包票:一旦能解決這種奇遇,不說整個團隊雞犬升天,怎麼也得被長老們好好誇贊一番,指不定就讓他們直接進入第二輪。
更何況裴寂那小子還有主角光環呢,光環之下一切皆浮雲,跟著他準沒錯。
“我自然不會讓諸位白白幫忙。”
見賀知洲如此反應,喬顏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氣:“靈狐一族乃是秘境之主,一旦取得灼日弓,我定會獻上天靈地寶作為答謝。”
許曳這下徹底沒話說了。
“那麼,”狐族少女輕嘆著笑了笑,一直因緊張而高高豎起的耳朵終於往下垂落些許,語氣亦不再如最初那樣故作老成地緊繃,“倘若諸位有意相助……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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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顏帶領他們前往的地方,正是秘境之中唯一可用的水源。
從她一開始毫無徵兆地出現,寧寧便對這隻小狐狸存了幾分懷疑與忌憚。
但如今見她行路熟稔,對周遭景物皆是了如指掌,最後甚至當真帶眾人來到了安全的水源,便心知對方的確是秘境裡土生土長的狐族。
隻是灼日弓與魔族一事……不知是否存有貓膩。
想來她真是被迦蘭城與鵝城幻境折騰得夠嗆,如今但凡遇上點事,便疑神疑鬼地胡思亂想起來——
但若絲毫不留情面地拒絕,又唯恐喬顏所說盡數屬實,到頭來秘境封鎖、魔族猖獗,秘境裡的靈狐一個都活不了。
喬顏口中的“水源”位於一處瀑布之下,滔天水浪自絕頂奔湧而來,匯聚成巨大的橢圓湖泊。
湖泊之中水聲四溢,銀白的浪花拍打在湖面上,水霧蒙蒙,銀光有如千堆雪,好似一匹通體銀白的錦緞自天邊倒垂而落,玉珠飛濺。
賀知洲被身上的汙泥折騰得生不如死,卻又對秘境中的水泊心存恐懼,直到喬顏伸手往水中一探,眼見無事發生,才敢頂著莫大的心理壓力走進湖中。
與他一起的,還有被賀知洲蹭了滿身泥巴的許曳。
寧寧和裴寂沒興趣看他倆洗鴛鴦浴,很有默契地一並轉身挪開視線。
這片瀑布位於山腰之上的叢林深處,放眼望去,周圍居然屹立著幾幢成排的木屋。一個同樣長了狐耳的小男孩撞上他倆目光,身後毛茸茸的大尾巴晃個不停,紅著臉跑進其中一棟小屋。
“那是我鄰家的小弟。”
隻有在這裡時,喬顏嘴角才終於露出一絲微笑,輕聲道:“那場大戰開始時,他還隻是襁褓裡的嬰孩。如今族裡能自由行動的,隻剩下我和他了。”
寧寧想起她之前的話,下意識發問:“布置陣法的其他狐族……過了這麼久,仍然沒有恢復麼?”
“不止是布下陣法時消耗的靈力,還有源自魔族的重傷。”
喬顏悵然應聲:“識海、丹田與經脈都嚴重受損,唯有依靠我每日採來的靈藥,才能勉強恢復一些。”
識海受損。
和溫鶴眠的症狀一模一樣。
寧寧心下一動:“喬姑娘,你可知曉這種病症的解決之道?”
“我隻聽說有幾味極其珍貴的藥材可解,但——”
喬顏話沒說完便微微一愣,繼而蹙眉低呼道:“娘,你怎麼出來了?”
寧寧應聲抬頭,在其中一幢房屋前,見到一抹坐在輪椅之上的影子。
那是個容貌極美的女人,膚如凝脂、雲鬢披散,僅僅一動不動地倚靠在椅背,也能散發出渾然天成的溫潤氣質。
可惜她實在太過虛弱了些,許是由於靈力透支、勞累過度,滿頭長發竟染上了雪霜一般的灰白色澤,瞳孔亦是渾濁無神,有如美玉蒙塵。
“娘親擔心我的安危,向來不許我去尋灼日弓。”
喬顏壓低聲音,跟說悄悄話似的:“你們可別說漏了嘴。”
寧寧乖乖點頭。
“我聽說來了新客人。”
女人輕咳一聲,被身後的男孩小心翼翼推上前來。離得越近,寧寧就能越清楚地見到她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的身體。
她的性子比女兒溫和許多,輕言細語開口時,字字句句都噙著柔和淺笑:“我是小顏娘親,兩位小道長喚我琴娘就好。”
女人說罷抬眼望向喬顏,又咳了聲:“小顏,去為客人們沏杯茶吧。”
喬顏對娘親最是百依百順,如今雖然擔憂著計劃被揭穿,卻還是低低應了聲“好”,臨走前倉促與寧寧對視一眼,眼神裡的暗示再明顯不過。
寧寧從來不輕易賣隊友,本打算守口如瓶,卻不成想立馬就聽見琴娘的聲音:“那丫頭,定是央求你們替她取來灼日弓對不對?”
寧寧瞬間啞火,做賊心虛地瞥一眼身旁的裴寂。
“我是她娘,怎會不明白小顏的心思?”
琴娘見狀掩唇輕笑一聲:“二位小道友不必刻意隱瞞。先不說欲拿灼日弓,需得打敗巨獸火凰,就算真能拿到那把弓又如何?憑借那孩子的實力,哪能擊退陣法裡金丹元嬰的數百魔族?”
她說著斂了笑,聲音低弱許多:“我與其他族胞身受重傷,莫說離開此處秘境,就連行走都絕非易事。小顏本有機會脫離此地,卻為了我們一直留在這裡——不知小道長們何時試煉結束?”
寧寧誠實回答:“三日之後。”
“三日……”
琴娘垂目低喃,末了柔聲道:“還望小道友莫要與小顏一同做傻事,灼日弓雖是上古神器,但也無法抵御那樣多魔族的入侵。三日之後,等秘境大門開啟之時,我自會勸她離開此地。”
寧寧微微怔住:“那你們——”
“我們本就是垂死之妖。”
琴娘抬起渾濁的雙眼,眉目間含了淺淺笑意:“封印魔族已耗去大半修為,加上身體裡無法愈合的舊傷……如今勉強維持陣法,便已極為吃力。”
裴寂破天荒地出了聲:“維持陣法?”
“正是。”
女人望他一眼,眼底生出幾分無可奈何之色:“小顏不知道,因此也不會告訴二位,這陣法之所以仍能支撐,是靠著我與其他族胞以殘存的靈力維持。近日靈力越發微弱,已經很難再將其制住……想來十日便已是極限,就算屆時不靈力枯竭而亡,這副身體的舊疾也能要了我的命。”
正因為他們每日都在拿命數支撐著陣法,所以哪怕喬顏踏遍秘境尋來絕世藥材,也沒能讓族人的狀況有絲毫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