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色比玄燁更加蒼白,瘦削纖長的身體裡仿佛潛藏了一隻兇狠的巨獸,兇戾狠辣被牢牢印在骨子裡。
一絲絲影子似的黑色霧氣纏繞而上,依次攀上少年的腳踝、脊背與脖頸,他一定疼得厲害,後背時常難以抑制地輕輕顫。但也正是這份刻骨的疼痛催生出無窮鬥志,讓他不至於分心。
玄燁本來就十分虛弱,之前又被鄭薇綺消耗了不少力氣,一番纏鬥之下,竟逐漸變得力不從心。可偏偏對手兇狠得像條野狗,壓根不留給他絲毫喘息的機會。
……這小子一定瘋了!
按照他這樣的打法,無異於一點點揮霍性命,以命為籌碼對他步步緊逼。
瘋子!
玄燁暗自催動所剩不多的靈力,拼盡全力朝裴寂猛攻而去。這一擊對方必不可能躲避,尋常劍氣也無法將其刺開,到時候這小子無計可施,隻能被捅破肚子。
他暗暗露出勢在必得的笑,然而在下一瞬間,神情便陡然怔住。
眼前的少年幾乎被魔氣全部包裹,眼底晦暗得有如深淵,因為疼痛而混濁不堪、布滿駭人的血絲。由於透支了力氣,一層死色悄無聲息覆蓋了整張臉頰,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力竭而亡。
在他的長劍之上,雪白劍光竟與洶湧魔氣彼此交纏,如同星月勾疊,將層層魔氣剎那破開——
在轉瞬之間,筆直刺入他小腹之中!
怎麼會?
腹部傳來難以忍受的刺痛,玄燁無比驚詫地凝視著少年視死如歸的眼眸。
這瘋子!居然將魔氣與正道劍意一並融入劍中!他難道就不擔心走火入魔、靈氣逆流麼!
縱使他是個不走尋常路的邪修,也還是下意識想問:這究竟是什麼邪門歪道?!
玄燁滿臉不敢置信地低下頭,五官因為疼痛而扭曲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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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寂終於承受不了魔氣外溢的疼痛,半跪在地,用手掌勉強支撐身體。
“裴寂!”
寧寧一顆心快要提到嗓子上,見狀趕緊向他跑去。與之前幾次沒什麼兩樣,他這回又成了個血人。
……隻不過這一次,裴寂是為了保護她。
“你們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
玄燁厲聲冷笑,被疼得長長吸了口氣,眼底卻閃過一絲得色:“我當然不可能貿然獨自前來,在各位意想不到的地方,暗中還布了一個局……想不想看看?”
他說著哈哈大笑,不知道是在對誰講話,大喊一聲:“出來!”
隨著話音落下,竟有五道人影同時從院落暗處走出,清一色雪白鶴發,皆是目光混濁、儒雅安靜的老人。
孟佳期不知是氣還是怕,渾身發抖:“這是……那五位長老。”
其中一位瞥見她,目光淡淡地揚起下巴,滿目皆是冷漠與輕蔑,正是孟佳期的親生父親,孟卿。
“你為何騙我?”
孟佳期被瞞在鼓裡這麼久,乍一見到他,忍不住紅了眼眶:“爹爹,為什麼要害死少城主?”
孟卿並未理會她,倒是身旁另一位長老緩聲應答:“跟隨魔君,便可保我們一世榮華富貴,佳期,不要再執迷不悟。”
執迷不悟的明明是他們!
這些長老無法離開湖底,因而不會知道,外界早就發生了仙魔大戰,如今魔族銷聲匿跡,哪裡來的榮華富貴可言。
“要實現煉魂、重塑識海,我還差三個人族魂魄。本來打算把你們全部殺掉後再取魂,現在看來……”
玄燁舔了舔唇角:“這小子實力超群,隻需要他一個人的就夠了——我今日便要破了這城!”
要想實現取魂,必須在對象剛剛死亡或極度虛弱的時候。
裴寂傷得如此厲害,必然難以抵抗;由長老們掌控的五方攝魂陣擺好之後,取魂隻需要短短一瞬間,其他人根本來不及阻止。
等他吸收了那小子的靈力,再加上之前吸取的無數人魂妖魄,他不但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還能繼續叱咤風雲,美滋滋地當魔君。
五人齊聲應了“是”,攝魂法陣應聲而動,幾抹血光騰空而起——
卻不知怎地,忽然又同時沉甸甸地落下,化為腳邊的一灘軟綿綿的血咒。
沒有想象中的攝魂鎖靈,更沒有預料之中的血色漫天,咒語還沒發動就宣告了終結,一切恍若從未發生。
四雙眼睛滿含著不可置信,同時望向一處方向。
有人顫聲大叫:“你在做什麼……孟卿!”
站在陣法中心的老者孑然而立,混濁眼眸中頭一回浮起一絲清明的亮色。他並未念咒,也沒有驅動陣法,而是朝他們淡淡笑笑。
然後一腳踩在地面的血印,輕輕一動,就將它抹成一團看不清形狀的血糊。
陣法催動之際,有人中途停止布陣,導致整個局功虧一簣,滿盤皆輸。
與三百年前城門上的情景……如出一轍。
如同一場蓄謀已久的報復。
玄燁心知不對,捂緊了被裴寂刺出的傷痕。
“想要破了這城?”
不知從哪裡響起一道陌生的男音,冷厲如凜冬寒風,帶著些許輕蔑的嗤笑,把僵局驟然打破:“我的城,你還動不了。”
孟佳期聞言訝然地睜大眼睛,順著聲音的源頭看去,喉嚨裡不自覺喑啞出聲:“少……少城主?”
寧寧守在裴寂身邊,費力抬頭。
從小徑深處的樹木陰影裡,緩緩走出一個高挑人影。
那人穿了件繡有暗金紋路的墨黑長袍,仿佛與周邊夜色融為一體,等長明燈光逐漸照亮他臉頰,首先映入她視線的,便是青年眼尾濃鬱的紅痕。
這是鳳族生來獨有的印記。
真正的江肆與玄燁之前的那張假臉長相沒什麼不同,氣質卻大相徑庭。
與魔修周身籠罩的邪性與殺氣不同,迦蘭城赫赫有名的少城主立如瓊枝玉樹,神情淡漠的眉宇看不出太多喜怒,唯有一雙深邃狹長的鳳眼中潛藏著勢如破竹的銳氣,在剎那之間破開層層暮色。
“江肆……”
玄燁一怔,隨即哈哈大笑:“我當你死無葬身之地,原來是變成縮頭烏龜藏了起來!怎麼,那孟卿居然是跟你一伙的?你是怎麼說服他入伙的?”
江肆回他一個極其清淺的笑,語氣裡聽不出起伏:“哪裡來的什麼‘說服’,打從一開始,孟叔就是我的人。”
玄燁的笑容終於微微一滯,笑聲也總算停下。
“從一開始?”
他從嗓子裡擠出這幾個字,眼底戾氣更濃。
如果孟卿從未被他策反,那就說明,在三百年前的城門之上,江肆知道自己會遭到其餘長老的背叛。
也就是說,他很可能早就做好了與他們同歸於盡的準備。
一個念頭浮上心頭,讓玄燁難以遏止地暴怒不已。
按理說江肆損耗的靈力比他多得多,就算沒死,也絕不可能在他之前醒來。
他從蘇醒之後就一直費盡心思找尋江肆的身體,終於在某個角落發現了他白森森的骸骨,因此便理所當然地認為,那人已隕落在百年前的苦戰之中。
可如果江肆早就預料到了一切,包括長老背叛、迦蘭陷落、甚至所有人在受到衝擊後失去意識昏睡不醒——
那他是不是也就可以提前做好準備,委託旁人將沉睡後的他藏匿在某個安全的地方,等待時機醒來?
玄燁抹去嘴角的鮮血,脊背不自覺開始顫抖:“難道你——”
江肆沒有耐心聽他講話,冷冷勾唇:“你總算明白了。”
並不是所有人都會為榮華富貴舍棄仁義與本心。
當年孟卿假意答應玄燁,轉頭便將此事告知江肆,斟酌片刻後提議:“少城主,來者不善,我們恐怕難以應對。不知能否向仙門與世家求援,助我們一臂之力。”
江肆搖頭:“玄燁行事果決,既然已經拉攏了全部長老,一定會立刻攻城。向外人求援,一定來不及。”
頓了頓,又道:“不如我們將計就計,雖然不能勝過他,卻能拼個魚死網破。”
孟卿大駭:“少城主……!”
“屆時城門布陣,我不會將靈氣匯聚於陣法之上,而是一味猛攻玄燁。他行事莽撞,一旦一心認定我潛心布陣,就不會在自己身上多加設防,隻需要趁其不備,就能打他個措手不及。”
青年坐在書桌前,輕輕合上手裡的古籍:“至於迦蘭城,我會耗盡殘存的所有靈力,在城中設下一個巨大屏障,抵御洪水來襲。在我與玄燁的靈力衝撞之下,城中百姓的神識必然會受到衝擊,從而失去意識陷入長時間昏迷——這就是我們第二步計劃的契機。”
孟卿若有所思,聽江肆繼續道:“我的靈力所剩無幾,昏睡時間一定會比玄燁長上許多,為了不讓他蘇醒後第一時間除掉我,孟叔,我需要您的協助。”
“受到化神期靈力衝撞,昏睡時間少則數十年,多則上百年——但如果提前服用固神丹,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延緩衝擊。”
江肆說著掏出一個玉質令牌,遞到孟卿身前:“這是城主令。孟叔,我是靈力受損陷入沉睡,固神丹於我無用,你在大戰之前將它服下,醒來後將我藏身至城主府地下的暗室,再找來一具與我體型無異的骸骨……把城主令放在它身上。”
他說罷嘆了口氣:“隻是苦了您,不得不當上一段時間眾人厭棄的叛徒。”
這就是江肆的局。
將計就計,利用玄燁離間的計劃反將一軍,將其困在由洪水造就的囚籠之中。再來一招金蟬脫殼、假死脫身,等實力恢復,再伺機而動,想辦法除掉他。
“你、你們!”
玄燁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最終吐出一口血,滿目猙獰地望向孟卿:“你居然騙我!騙子!”
他倒還委屈上了。白發老者很有禮貌地點點頭:“魔君,最先教我們騙人的,不就是您麼?”
攝魂陣破,玄燁的最後一絲希望也隨之宣告終結,更不用說還遇上了不死不休的死對頭,發現被人家騙了整整三百年。
簡直是身體與心靈上的雙重打擊,成功讓他化身為音樂噴泉,一邊大喊大叫,一邊從嘴裡噴出天女散花般的黑血:“等、等等!江肆,隻要你答應不殺我,我就把魔君的位置讓給你!”
寧寧用手帕替裴寂擦幹淨臉上的血漬,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大叔,時代變了。你難道不知道,自從仙魔大戰之後,魔族就被屠滅得一個不剩了嗎?”
玄燁的臉色由白轉青。
又聽她繼續說:“你要是現在出去,隻有兩種結果。一是被捅成篩子,另一種是被抓起來進行展覽,展覽主題就叫‘最後一個魔族’。”
玄燁的臉色由青轉成五彩斑斓的黑。
江肆神色冷淡,手中憑空出現一把長劍,用了不容置喙的語氣:“向迦蘭城中百姓道歉。”
“道歉?”
靈力枯竭的魔修輕哼一聲,咬牙笑了笑:“做夢去吧!”
話音落下的瞬間,玄燁瞳孔中的血紅陡然加重,竟成了兩顆通紅的血珠,血色轉動翻滾,隱隱有爆裂之勢。
江肆眉頭微擰,拔高音量:“諸位,趴下!”
玄燁的笑聲回旋於耳畔,突然被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破音突然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