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推搡在地。
腦中的高熱燒得我幾乎要暈了,熱浪從四肢躥上來,精神也越來越恍惚。
隱約覺得自己被人抱起來,落在柔軟的床榻上。
我徹底暈了過去。
44
裴珩到底沒有眼睜睜看著我死。
睡在他的龍床上,睜眼就是黃色流蘇,攢成金龍的造型,看著威嚴又莊重。
我喝了一大碗苦藥,越喝越想死,眉眼都耷拉著,指尖不停地在新的一碗藥上打轉。
「不喝,是想燒成傻子?」
裴珩冷戾的聲音傳進來,我眼眶剎那間蓄滿淚,掉進藥碗。
我抬手,把黑乎乎的藥一飲而盡。
他撩開珠簾走進來,靴子踩在地面上,周身都散發著陰沉的氣息。
瞥了眼我肩膀上處理好的傷口,嗤笑一聲:
「在外面野夠了?」
我低頭抹著眼淚。
他不耐煩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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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我抬頭看他,「如果不是被人拐來京城,我永遠都不會回來。」
「秦酥酥!」裴珩被我氣到摔了桌上的杯盞,指著我罵,「你!你!你知不知道你什麼身份?」
「我就是一農女,陛下伸出根手指就能掐死我。」我眼眶又一次蓄滿了淚,「你殺了我吧,我不要再回浣衣局,那把弓為什麼不射得準一點?射中心口那裡,我就不用在冰水裡洗衣服了。」
他表情僵硬了下,走過來拽過我的手,看到上面的凍瘡,沉默片刻,冷笑著把手甩開了:
「這是你自找的。」
我不說話,大顆大顆地抹著眼淚,半分目光都沒給他。
「別哭了。」
「秦酥酥,我讓你別哭了!」
「朕命令你別哭了,你聽見沒有?」
「秦酥酥!」
他最後直接開始吼我,聲音很大,窗外的鳥都受了驚。
我卻突然放聲大哭:
「你兇我幹什麼?你憑什麼兇我?」
「我為了救你跳下懸崖,我以為我真的會死啊?」
「我不就是沒回來嗎?我回來幹什麼?在你身邊我都死了兩次了,兩次都是我命大沒死成,你還罰我去浣衣局洗衣服,還用箭射我……憑什麼?我做錯了什麼?」
我哭得撕心裂肺,裴珩說什麼都不管,就一直哭,最後逼得他把我的手摁在床上,盯著我滿是淚痕的眼睛:
「你覺得你不回來,沒做錯嗎?」
「就真這麼委屈?」
我倔強地瞪著他,一邊瞪一邊流眼淚。
裴珩徹底放棄和我算賬的心思。
叫了宮女進來幫我梳洗,還不忘讓人把太子和公主帶過來。
兩個孩子都六歲多了,穿著淺紫色的宮裝,過來恭敬地對裴珩行禮。
他頭疼地擺擺手:「去看看你們的母親。」
我慌亂把簾幕放下來不敢看他們。
他們在外面給我磕了個頭,聲音稚嫩,帶著點好奇:
「母親,您的病好了嗎?父皇說您為了救他生病了,一直在慈恩寺養傷。」
「您今天是不是累了?那您先休息,我和哥哥明天再來請安。」
我怔怔地靠在床頭。
45
裴珩撩開簾子進來,我悶悶地問:
「你為什麼不跟他們說我死了?」
「那年他們才兩歲,你想讓兩歲的孩子沒了娘?」裴珩俯身摸了摸我的額頭,語氣依舊不善,「在外面野那麼久,身體也變差了,喝了藥燒還沒退下來。」
我怏怏偏過頭,沒有說話。
裴珩被我氣得頭疼,穿著寢衣坐在床上,摁著太陽穴。
我突然瞥見他鬢角上的白發,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
裴珩瞥了我一眼,沒阻攔,反而嗤笑道:「怎麼?看我老了,想嘲笑我?」
「沒……怎麼會這樣?」
他才剛剛二十七歲,正是最好的年紀才對,怎麼會……
「秦酥酥,我就說你沒有心。」他坐在我身邊,語氣淡淡,「你一走了之,有沒有想過我帶著兩個孩子,在宮裡怎麼過?」
「我是不是該感謝你,還給我留了兩個孩子?」
「不然當初你跳崖,我直接就跟著在你跳崖的地方去了。」
「你——」我不可置信,「你怎麼可能?」
「是啊,怎麼可能呢?」他平靜地瞥我一眼,「太傅要是知道我為了個女人尋死,估計要氣到從棺材裡坐起來罵我一頓。」
「秦酥酥,你做決定之前,能不能想想我?你不想回來,你說誰沒了誰都不會活不下去,你從沒想過,我離了你,根本就活不好。」
「這四年,我沒有睡過一晚上好覺,隻有把孩子放在旁邊,想象著你的樣子,想象我們一家四口,才能勉強睡過去。」
「半夜隨便一點聲音就能吵醒我,風吹動簾幕,我總會想,是不是你回來看孩子。」
「這麼多年你都沒入我的夢,我以為是你恨我沒有保護好你,卻從沒想過,是你不願意回來。」
「對不起。」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低著頭,小聲道歉。
裴珩淡淡看我一眼,沒說什麼。
他依舊在生氣,把簾子一丟,起身往外走,丟下一句:「睡吧,剩下的事明天再說。」
46
第二日孩子們過來,我欣喜地摸摸他們的鬢角,眼眶有些發酸:
「是母親對不住你們。」
「不是的。」太子搖頭,「因為生我們的是母親,父皇才會對我和妹妹那麼好。」
「父皇跟我們說過許多次,我們是子憑母貴,因為是母親的孩子,才有今天的一切。」
我愣住了,半晌,聲音晦澀:「你父皇當真這麼說?」
「嗯嗯。」女孩補充道,「父皇還要我們好生孝敬母親,母親生病了,不陪著我們不是母親的錯。」
我緩緩摸著他們的頭,心情復雜。
晚些時候裴珩過來,我又是一眼看到了他鬢角的白發。
心底五味雜陳。
實話實說,我一直沒有正視裴珩對我的感情。
他對我而言是甲方,是老板,是需要哄著陪著的對象。
可他對我,卻是一片赤誠。
我不是無心之人。
此般作為,樁樁件件,都讓我覺得觸動。
裴珩晚些時候過來,帶了治凍瘡的藥膏。
他一邊替我塗抹,一邊自嘲:
「原本想要你再多受些苦,竟不想你那般嬌氣,半點兒苦都受不了。」
我垂著頭沒說話。
他繼續說:「其實收到林升的消息,我第一反應是慶幸,慶幸你還活著。」
「剛開始我的確有點生氣,氣你不回來,氣你在外逍遙快活,讓我擔驚受怕這麼多年。」
「可後來我也想明白了,終究是我沒能護好你,才會讓你又生死一生,歸根結底,還是我的錯。」
他俯身抱住我,聲音很溫柔,帶著懇求:
「酥酥,答應我,我們一家人,以後好好過,行嗎?」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突然想起來,悶悶地問:
「杜昭儀是怎麼回事?」
47
裴珩似乎挺高興的,捏了捏我的鼻子:
「吃醋了?」
「沒有。」我轉過頭,「那群宮女說,是她一直在撫養太子,我覺得奇怪。」
裴珩愣了片刻,半晌失笑:「看來杖刑還不夠,真該把她們的嘴縫起來。」
「杜昭儀是皇後娘家送進來的人,打著看顧孩子的名號,但孩子一直在我這裡,她近不得身。」
我偏過腦袋,眼眶裡又蓄滿了淚。
「又怎麼了?」
「背很疼。」我哽咽著,「鞭子抽得我好疼,藥也苦,苦到我喝不下去,肩膀也疼……我怎麼那麼命苦。」
裴珩抿唇,樣子稍稍有些狼狽。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耳朵:「剛開始那會我沒想明白……酥酥……」
他把腰帶解下來,團吧團吧塞進我手裡,背對著我坐好,聲音悶悶的:
「你打吧,隻要能出氣。」
我看看手裡玉革的腰帶,再看看裴珩,突然不想哭了。
坐起來摟住裴珩的腰,腦袋枕著他的肩膀:
「明明剛見面的時候看我像看仇人,恨不得殺了我,怎麼現在變了樣子?」
「舍不得。」他輕聲說,「你受苦受累,難受的還是我自己,再者,你死裡逃生,已是萬幸,我和你較什麼勁兒呢?」
「裴珩。」
我喊了他一聲。
他抬手摸摸我的頭:「沒事,傻瓜,我永遠都不會生你的氣。」
「我這輩子都栽在你身上了,酥酥,你能不能,可憐可憐我?」
48
一代帝王,用哀婉的語氣求我可憐他,這種感覺還真是……刺激神經。
我和裴珩一起糾纏近十年,孩子都六歲了。
露骨一點講,我從青澀少女到少婦的轉變,都有他的參與。
縱使我厭惡這個朝代的價值觀念,也不得不承認,裴珩已經做到了他認知裡的最好。
那我呢?
我該怎麼做?
我頭一遭覺得迷茫。
要多強大的情感,才能讓我放棄自由,冒著被同化「失去自己」的風險,被困在這囚籠一樣的皇宮?
我曾以為我永遠都不會有這樣濃烈的情感。
直到這年生辰,裴珩替我放了漫天的孔明燈。
他抱著女兒,柔和地看著她拍手,鬢角的白發在橘紅色的燈光中泛著殘影。
太子站在地上,拽了拽我的衣袖,怯生生地問:「母親,您能抱抱我嗎?」
我抱著他坐在長亭裡,仰頭看漫天燈火。
突然想到春節,爸媽牽著我的手,出門看老家祭祖的煙花。
我想,人總是要舍棄一點東西的。
我屈從於現實的溫暖。
49
在宮裡第三年,宮宴上,裴珩遭到了刺殺。
他下意識把我護在身後,任由刺客的劍刃捅進他的胸膛。
治療的過程很痛苦,他半夢半醒,時不時發出一陣悶哼。
我三日沒合眼地守著他。
等他醒了,看著我,第一句話是:「酥酥,我好高興,這次終於護住你了。」
我瞬間淚如雨下。
想罵人,想吵架,想告訴他他是皇帝,太子還那麼小,他不能為了一個女人不要命。
可我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是皇帝,是帝王,也是我的夫君。
我不能阻止他對我好,就像我阻止不了我愛上他一樣。
我抱著他的肩膀,悶悶地說:「傻瓜。」
怎麼會有皇帝,是這麼頂級的戀愛腦?
50
死了兩次的身體到底不太健康。
我死在闔家團圓的第五年,像皇後一樣,神色蒼白地躺在床上,看著裴珩發怒,要砍了整個太醫院給我陪葬。
我咳嗽了聲,招招手讓他過來。
摸著他鬢角的白發,我輕聲說:
「裴珩,其實我很慶幸,我能死得這麼早。」
「我還沒有變醜,沒有長皺紋,你還喜歡我……」
我還沒有忘掉我原本是誰,還沒有被這個朝代同化,還知道人人平等,會對那些宮女太監有同理心。
我不怕死,如果安享晚年的代價是徹底融入這裡,我寧願抱著我的價值觀死去。
我癡癡地摸著他的臉:
「裴珩,我很喜歡你。」
「別嚇那些太醫了,他們也不過掙份俸祿,養家糊口……裴珩,你一定要記住,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你。」
在傷寒遲遲不好,甚至咳出血的一瞬間,我想的是,如果我死了,裴珩怎麼辦?
他那麼喜歡我,身體也不好,如果我死了,他會怎麼做?
我覺得自己也無可救藥。
51
我死在裴珩的懷裡。
桃花紛紛揚揚灑下,靜悄悄落在我的鼻尖。
我告訴他:「其實我很幸運,這輩子,都沒什麼後悔的事。」
我虛浮地攥住他的手腕,很認真地說:
「你一定要好好活著,把孩子撫養成人。」
「等我死了,把我的屍體燒成灰,撒進海裡,別埋在地底下,被盜墓賊挖出來,很難看。」
耳畔傳來嗚嗚咽咽的聲音,我似乎聽見花苞綻開,聽見耳畔的風。
其實我有一件事沒有告訴裴珩。
我愛他。
可是,但凡給我一個機會,我還是想回家。
我很高興,我死的時候,還沒有老糊塗,還能記得我是誰,來自哪兒,又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糾葛。
我依舊不喜歡這個時代。
我想回家。
想讓我的骨灰順著大海,跨越千年,代替我,回到心心念念的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