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勸他幾句,又覺得對他們這種從小培養安邦定國的士大夫,我的理論著實沒什麼用。
最後隻能勸道:「不管怎樣,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他慘白著臉,沖我微微笑了下。
背著手走在月光下,他的身形踉蹌些許,腰桿不復挺拔,微微佝僂著……
我隱隱有種預感,他的生命,快要到頭了。
31
裴旻死在孩子一歲的那個冬日。
消息被快馬送進來,裴珩不過看了眼,就隨手扔在桌案上:
「大過年的,真晦氣。」
我沉默地把暗衛送來的折子撿起來,摩挲著上面青松墨寫下的「暴斃」,低聲說:
「到底是一條人命。」
我重新把折子放回桌案上,抬頭望向天上紛紛揚揚的雪。
我想起好多年前,我第一次入宮,不懂規矩到處亂竄,最終迷了路。
是裴旻遇到我,把我帶出了那片假山。
還遞給我一塊手帕包著的荷花酥。
「日後莫要到處亂跑了。」他說,「你不是每次都能碰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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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也好,利用也罷,他到底和我有過糾葛。
認識的人就這麼死了……終究讓人覺得難過。
32
年後,皇後生了重病,我去跟前照看了幾次,遇到她精神尚好的時候,她就拉著我的手,閑話家常。
她說她喜歡吃桃花糕,可太後不喜,自從入宮,就再未曾見過這個點心。
她說當初她不孕,是太子給她下了絕子藥,企圖嫁禍秦王,卻不料波及了我。
「陛下至今不悔給我的絕子藥,但他後悔,沒能保護好你。」她虛弱的聲音裡帶著艷羨,「酥酥,你有他的愛,真是世上頂頂好的東西。」
她又問我:「宮外的日子好看嗎?」
「我這輩子,還沒有出過京城。」
我抱著她的手臂,哭得一塌糊塗:
「您下輩子,別投胎到這裡了。」
「您去我的家吧,那裡沒有戰爭,沒有禁錮,沒有皇帝皇後,您想做什麼都可以。」
「您可以讀書,學習,工作,想去哪裡都可以……姐姐,下輩子,不要再來這種地方了。」
33
皇後死在那年開春。
我坐在軟榻上,翻看她給孩子們繡的小衣。
很精致很可愛,一看就用了心。
兩個孩子被太後接去教養,朝廷似乎很怕孩子和我有過多接觸。
在他們眼裡,我是紅顏禍水,是會攪得後宮和朝政不安的禍國妖姬。
諸多猜測和算計加在我身上,我也無心辯駁。
隻知道,當初我認識的人,逐漸都離去了。
長生入朝為官,許久未見,再得到消息,就是他死在山匪的馬下。
我並沒有多驚訝。
長生是我的外戚,又過於聰慧。
在意識到他有治國之才的那一刻,我便明白,朝裡那群迂腐的朝臣,不會允許他活著。
我也勸不了一心治世的他辭官歸家。
長生死後的幾日,我總是想起初見他時,那雙明亮到極致的眼睛。
一眾乞兒裡,其他人都接了錢離去,隻有他,堅定地拽著我的袖子,說:
「姐姐,你帶我走吧。」
「我能做活,吃得也少,不會拖累你。」
傍晚,裴珩過來的時候,我問他:
「陛下能給長生報仇嗎?」
他摸了摸我的頭:「酥酥,長生死於意外。」
「他不過是個乞兒,你要是沒事做,就多看看孩子。」
我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嗯」了聲。
34
我對這個朝代的厭倦達到了頂峰。
或許是我太不知變通,哪怕裴珩依舊寵我,我也覺得難過。
我認識的人都死絕了……
隻剩一個裴珩。
而他是帝王。
我知道,如果我認命,把原先屬於我的價值觀都扔掉,我可以很好地相夫教子,在這宮裡過很好的餘生。
可我不願意。
那些和這個朝代格格不入的價值觀,是唯一還能提醒我,我曾經是一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學生,而不是土生土長古代女人的東西了。
我怕我忘掉我的來歷,忘掉我的故事,忘掉我是誰,來自哪兒,成了史書上單純的秦氏。
裴珩沒做錯什麼,相反,他對我極好,後宮清凈安靜,許久沒有進新人。
他似乎想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我知道,哪怕學了現代一夫一妻的皮囊,本質上,他依舊是那個男尊女卑體制下的帝王。
我的生死榮辱,都在他一念之間。
我絲毫沒有人權。
35
又過了段日子,外族入侵,邊關大亂。
日日快馬奏折送進來,我看著裴珩焦躁的樣子,也不免跟著著急。
我知道輸了的代價是什麼。
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甚至朝廷還要派人和親。
不久戰事落幕,我陪著裴珩去了邊關。
這裡剛剛經歷一場戰亂,百姓流離失所,救濟糧沒來之前,隻能靠啃樹皮為生。
裴珩站在城墻上,沉痛地望著遠處燒焦的狂野。
他問我:「酥酥,是不是對這些百姓來說,我不是一個好的帝王?」
「陛下能這麼想,就已經超過其他帝王許多了。」我攏著袖子站在他身邊,輕聲說,「天災人禍,實非陛下所願,生在這個不安穩的世道,也怨不得旁人。」
至於世道,又能怨誰呢?
36
裴珩打算啟程回京的時候,出了差錯。
外族賊心不死,得知皇帝和太子生母在邊關,拼盡最後力氣要抓我們回去。
裴珩受了箭傷。
危急時刻,我讓侍衛帶他走,自己架著馬車引開那群窮追不舍的外族人。
直到追到懸崖邊緣。
我看著身後浩浩蕩蕩的人群,踩著血的馬匹,慘笑了下,轉身跳進了深不見底的懸崖。
37
我本是抱著必死的心理,可著實命大。
醒來的時候,我被一家農婦所救,他們問我家在哪裡,我沉默片刻,編造了個背景出來。
裴珩現在肯定在滿世界地找我。
而我大難不死,實在是不想回去了。
為了救帝王而死的太子生母,遠比出身卑微的農家女來得有用。
從前我在這異世,向來得過且過,一切以體驗為主,根本不走心。
而如今,前半生認識的朋友相繼離世,我才恍然意識到。
這個時代,命也是命,人也不過短短須臾數載,由不得我再浪費下去。
我想好好地生活。
38
我在山間安了家,以農婦女兒的身份,學著耕種和畜牧。
學這些東西很無聊,但有用。
山間遠離京城,民風淳樸,離那些惱人的價值體系也遠得很。
總體來說,我很喜歡如今安寧的生活。
偶爾去鎮上賣草藥,聽到有關京城的消息。
什麼貴妃失蹤,陛下大病一場,太子年幼,朝裡一片混亂……
聽這話的時候,我正低頭啃著胡餅,半句話都沒多說。
裴珩不會讓朝局亂下去。
他是天生的帝王,對我的喜歡也左右不了他的決定。
他很快就會好,我無須擔憂。
就像我上一次回宮,和他肩並肩躺在床上時說的話:
「陛下,沒有誰離了誰會死。」
當時的他沒有反駁。
39
不知不覺,又是三年時光。
我不禁覺得一成不變的日子無聊,於是背起行囊,向農婦一家道了別。
我會刺繡,會捏泥人,會採草藥,無論在哪裡都餓不死。
我想看看祖國的山河大地,想看看未經開發的原始森林,也算不虛此生。
如今的世道好,朝廷和順,邊關安定,百姓安居樂業,裴珩成了人人稱頌的明君。
我沒什麼可擔心的。
我在小醫館學了針灸,慢慢地,手下也有了好幾個醫童,知曉該如何掌控人心。
看書學了幾分御下之術,頗覺感慨。
如果我一直被裴珩護在羽翼之下,那我就永遠都不會有進步。
由此得出結論:當金絲雀沒有出路。
人隻有獨立,才能真正得到想要的成長。
40
麻煩發生在第四年。
醫館來了個穿著青竹色衣裳的公子,瞅了我好幾眼,才笑道:
「姑娘長相雅致,在這醫館著實委屈了,不如來我家醫館高就?」
我微笑:「何時行醫也需要看容貌了?公子竟這般淺薄不成?」
他訕訕笑笑,沒有答話。
覬覦我美貌的事,這些年我見過許多,也沒有放在心上,隻是清點了藥草,打算明日在集市上再收一些。
忙完已是三更,我提著燈籠在路上行走,突然被黑布套了頭,打暈帶走。
41
那個公子家在京城,以前見過我,認出了我的臉。
他並未覺得是我,隻是單純想利用我的臉,送進宮為家族牟利。
我被潦草地梳妝打扮,被力大的嬤嬤摁在榻上,穿上一襲薄紗。
等那個公子來見我,我看著身上青綠色的衣料,頭疼地摁了摁眉心。
「公子何苦走歧路?萬一我沒討得陛下歡心,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就算我討得了,公子就那麼確信,我會為你家做事?」
他微微笑笑:「我剛剛稟明父親,就說你是我在南山養病的庶妹。」
「太後是我姑母,你進宮侍奉在她老人家左右,如若討不了陛下歡心,深宮無情,你死路一條。」
我掐緊了手腕。
他是真不怕我氣很了,直接上去刺殺裴珩,玩一場九族消消樂?
也是,太後尚在,還能護著他們,怪不得行事這般猖狂。
我咬著嘴唇,拼命想著對策。
我不能入宮……這次和上一次不一樣,要是讓裴珩知道我沒死,還不去找他……我不敢想後果。
夜裡,我磨斷手腕上的繩子,摸黑往外跑。
咬牙翻墻,一瘸一拐地向城門走,終於看到了城墻根兒。
我找了個僻靜的角落蹲著,安安靜靜地等待天亮出城。
42
我以為我的運氣好到足以逃離京城。
直到我混在人群裡,看到裴珩身邊的侍衛林升,如今在城門巡視。
他在我身邊待了很久,對我很熟悉。
看見我,眼神裡的驚訝掩蓋不住。
我的心漸漸沉下去,幾乎是拔腿就跑,往密集的巷子裡鉆。
他反應過來,立刻讓人抓我,還不忘大聲喊:「不許傷到她,一根毛都不許!」
我被繩子絆倒,無數侍衛包圍著,林升表情復雜地走過來,低頭向我行了一禮:
「娘娘,您何必呢?」
「我不是你們的娘娘,她已經死了,林升,所有人都接受了這個事實,你為什麼就不能放過我呢?」
「陛下的情況很不好……娘娘,這三年,您著實太任性了。」
林升沒有正面回答我的話,隻是吩咐一旁的侍衛把軟轎抬過來。
我的手忍不住顫,一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就下意識想逃。
我猛地把頭向地上撞去。
林升驚呼一聲:「攔住她!快,攔住她!」
唰——
一支箭羽襲來,射在了我的右肩,帶動我的身子往地上滾,疼得我眼淚都要冒出來。
淚眼朦朧間,我看見騎在馬上,一臉冷峻的裴珩。
他慢條斯理地收了弓,微微哂笑:
「既然有人不懂規矩,就不必好言相勸了。」
「想死有什麼難?總要先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你說是吧,酥酥?」
43
寒冬臘月,我被扔進了浣衣局洗衣服。
肩上的傷沒有包扎,稍微動一下,就撕裂往外淌血。
我的手日日渾渾噩噩地泡在冰水裡,手都生了凍瘡。
裴珩是鐵了心讓我受苦。
進浣衣局的第三日,我發起了高熱,嬤嬤重重的鞭子打在我的脊背,我疼得想死,咬得虎口出了血。
有宮人認識我,當著我的面嘲諷:
「還當自己太子生母呢!太子如今在杜昭儀那兒撫養,人家可是大家閨秀,你上哪兒比?」
「我比不了。」我虛弱地抱著水桶,「你們說完了嗎?說完可以離開了。」
「你個賤人裝什麼清高?」
她們突然瘋了一樣上來撕扯我的衣服,「還以為自己有陛下護著呢?」
「陛下都厭棄你了……你一屆農女,身份連我們都不如,憑什麼錦衣玉食,被陛下疼得像個眼珠子?」
「你個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