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尾紋路細長,性格雖直爽,笑起來卻格外溫婉:「我這命吧,說好也不好,說不好也算好,好歹膝下有個哥兒,周夢仙再瘋癲也要看哥兒的面子,不敢太過為難。」
她又擦去眼角淚珠:
「活了一輩子,看起來也風光,就是不像個人。
「瞧我,跟你一個沒出閣的姑娘說這些做什麼。」
楊姨娘離開後,柳苔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她想,自己雖然年紀小,卻能明白楊姨娘的意思。
因為她也迫切地,想要當個人。
於是第二天,她就騎到了墻頭。
院子裡有棵梨樹,早秋,掛了一樹的果。
她著青衣,雙腿晃蕩著,摘了梨子,用衣裳擦了擦便放進嘴裡咬。
墻外是個巷道,來往行人不多。
柳苔耐心等著,一日等不到就等兩日,總歸能等到個順眼的,她的夫婿她要自己挑。
順眼就行。
至於其他的,她才不管。
是龍一起上天,是鼠一同鉆洞。
有什麼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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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親爹選的也就這樣了。
這麼想著,日頭漸高。
一個同樣穿著青衫的男子停在墻邊,他仰頭,問:「姑娘,你在等人嗎?」
柳苔低頭,隻見一張俊俏的臉,修眉鳳目,清貴的長相,卻掛著個渾不吝的笑,似乎覺得她有趣。
「對。」柳苔將手中荷包拋下,笑道,「我在等你。」
柳苔跪了祠堂三年,心中那把火就燒了三年。此刻那把火終於燒出了她的身體,燒到了整個柳家。
這場火放得她心滿意足。
男子看著手中荷包,鴛鴦戲水,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你就不怕我毀了你名聲嗎?」
「我怕。」
「那你還扔給我?」
「你長得順眼。」
「那倒也是。」
「你來娶我吧,拿著這個荷包來,我爹會答應的。」
那男子愣住:「原來這不是荷包,是燙手的山芋。」
柳苔笑道:「你不敢還是不喜歡我?」
「原本不敢,現在敢了。因為原本不喜歡,現在喜歡了。
「隻是,你知道我是誰嗎?」
「很重要嗎?管你姓趙錢孫李還是周吳鄭王,又改不了你這張臉。姐姐們直到掀開蓋頭才能知道嫁了個什麼怪物,我比她們好多了。」
「那我上門提親的時候,你可不要後悔。」
柳苔笑出聲:「我不悔。隻要你來,我就是腿被打斷,爬也要爬出去嫁給你。」
男子握著荷包笑:「你幾歲了?」
「快十八了。」
「年紀輕輕便這般膽大。」
柳苔心想:我十四歲就敢拉著白綾上吊呢。人或許有天性,後天怎麼壓都壓不折的那種,線就牽在老天爺手裡。老天爺不僅大過她爹,還大過皇帝。
男子又道:
「不對,應該是年紀輕輕才這般膽大。
「你叫什麼名兒?」
「柳苔。有句詩裡寫:『苔花苞米小,也學牡丹開』。」
柳苔後來想通了,管周氏為什麼給她起這個名兒,既然成了她的名字,好意頭她就自己找。
「你呢,你叫什麼名兒?」
「賀淵。」
賀淵,柳苔忖度,好耳熟的名字。
呀,是京裡那個有名的克妻鬼!
她一慌,掉下一隻鞋。
賀淵將那鞋撿起,揚起笑臉問她:「你的八字硬不硬?」
6
柳苔逃了,說好腿被打斷也嫁,可當個瘸子和沒命活,完全是兩回事呀!
她剛爬下來,就見春曉灰溜溜站在樹下。
春曉本是替她望風的,如今見了貓的耗子似的,臊眉耷眼站著,委屈地喚她一聲三姑娘。
柳苔朝廊下看去,本以為是周氏,沒想到是柳承山。
老頭子氣得胸口急劇起伏:「鞋呢?」
柳苔拿裙子遮了一下,沒回話。
一個僕從趕回來:「老爺,沒找著。」
柳苔知道是在說她的鞋,她心想,除了鞋,還有個荷包呢。
柳承山怒不可遏:「來人,請家法!」
果然要被打斷腿了!
柳苔跪了祠堂三年,依然跪不習慣。
因為沒人看著她時,她都直接躺在蒲團上睡大覺。反正她從不聽話,也不求祖宗保佑。
「墻頭馬上,不知廉恥!說,你同誰私會?」
柳苔又犯起倔,咬緊牙關不開口。
柳承山氣極,拿起棍子就要打。
周氏勸道:「老爺,這一棍子打下去,傷了根本,她還如何嫁人?」
那棍子裡頭是精鐵,外頭包了木頭,和公堂裡的殺威棒一模一樣。
「她現在就能嫁了?身為女子,私會外男,還、還把鞋弄丟了。我把她嫁出去,哪天被那奸夫拿著鞋找上她夫家,到時候她沒命活,我更沒臉見人!」
「老爺!不行就將那男子找來,管他是不是販夫走卒,嫁了她便是!何必對親生女兒打打殺殺,真出了人命,把緣由一盤問……兩位姐兒剛嫁出去,傷的還不是她們的顏面!」
周氏勸完柳承山,又勸柳苔:「苔兒,你不看我的面子,也替你兩位姐姐想想罷。」
柳苔想到兩個姐姐,松了口。
「他答應我,會上門提親的。」
周氏追問:「他是誰?」
柳苔又閉了嘴。
柳承山到底忍不了:「拿鞭子來。」
周氏見柳苔不知好歹,那鞭子亦不至於要了她的命,也不再勸,退到一邊看著。
柳承山揚鞭,重重打下,柳苔後背的衣裳頓時裂開,皮開肉綻的一條血痕,嚇得春曉閉上了眼。
「這一鞭,打你任性妄為、不知悔改!」
說著,又狠狠砸下一鞭。
「這一鞭,打你寡廉鮮恥、私相授受!」
除了後背火辣辣地疼,柳苔還覺得喉頭生出一股難以壓抑的血腥氣。
那血腥氣慪得她難受,張口便吐,是一團血。
7
柳苔醒來時臉朝下趴在床上,一動就疼。
春曉聽到呻吟聲,掀開簾子走進來。
她哭道:「三姑娘,你可嚇死我了!」
柳苔本想扯個笑臉出來,卻扯到了傷口,笑容收不住的同時疼也忍不住,遂笑得齜牙咧嘴。
春曉破涕為笑:「快別動了,那傷好不容易才包好。」
男女大防,又是醜事,柳家甚至沒請大夫來。
柳承山心硬,隻說病死了倒也幹凈。
還是周氏做主,吩咐人買了金創藥來。
「我也盡力了,能不能撐過來就看你的造化。」
最後還是春曉這個才十四歲的小姑娘,含著淚忍著怕替她上的藥。
「老爺將你的院子鎖了,楊姨娘來了幾次都沒能進來。」
「三姑娘,你燒了整三天呢,我都怕你燒傻了。
春曉絮絮說著近日裡發生的事,末了又問:「三姑娘,你那相好的,到底來不來?」
柳苔搖頭:「我也不知道。」
「那可如何是好?」春曉急道,「老爺放了話,若是月底前那男子不來,他要當著族老的面兒將你沉塘。」
「嘶。」說不清是傷口疼還是心疼,柳苔疼得難受,卻憋著一口氣,不許自己哭。
柳承山反復思量,既然是板上釘釘的醜事,不如就把醜事做成美談。
有什麼比親自處置親生女兒更能證明他的家風清正?
柳苔咬唇,直將嘴唇咬得破皮出血,還是沒忍住。
眼淚大顆大顆砸下去,鵝黃枕頭顏色逐漸變深,細微的啜泣聲也逐漸變大。
她求什麼呢?
她倔什麼呢?
她到底想證明什麼呢?
柳苔隻覺心死如灰。
春曉見她傷心,不由擔心起來。
上次見柳苔露出這個表情,還是她十四歲那年上吊那天。
雖然周氏到處說那是柳苔設的一個局,但春曉卻總是覺得,柳苔那天是存了死志的。
「三姑娘,等一等吧!說不定那人會來呢?」春曉勸她,仿佛是勸她晚幾天再盤算死的事。
柳苔卻想,連親爹都靠不住,何況一個一面之緣的男人。
她哭累了,又睡過去。
到底隻是個十幾歲的少女。
春曉坐到她身邊,替她打扇。還好已入秋,若是夏天,傷口起了炎癥,恐怕來不及給柳承山沉塘的機會。
日子一天天過去,柳苔背上的傷逐漸好起來,已結了血痂。
賀淵還是沒來。
柳承山已經著手計劃沉塘之事。
春曉急壞了,到處求人。周氏幹脆閉門不見人,楊姨娘見不著柳苔,握著春曉的手直掉淚。
「作孽呀!」她幼時也念過書,隻是從沒想明白過,聖賢書本該救人,怎麼會沉甸甸如山一般,壓得她們翻不了身、喘不過氣,讓一條人命比不過幾句人言?
春曉又哭,柳苔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要死的是我,又不是你,別哭啦!」
「三姑娘這話說得好沒良心!」
「唉,你說得對,我這樣沒良心的人,不值得你哭成這樣,眼睛哭壞了怎麼辦?」
春曉哭得更傷心了,她是孤兒,被賣進柳府後就進了柳苔的院子。
她和柳苔一起長大,也算相依為命。
8
沉塘前一天,柳承山提了柳苔到書房。
他將擬好的章程扔給跪在地上的柳苔後,老神在在品著茶:「瞧瞧,可還滿意?」
不管柳苔滿意不滿意,柳承山是滿意的。他屢次被柳苔氣得風度全無,如今他坐高位,姿態優雅,讓他覺得扳回一局。
他隻不明白,柳苔什麼底牌都沒有,怎麼敢忤逆他、忤逆他背後那由萬千遺骸堆起來的秩序?
柳苔打開那折頁,上面細細寫著幾時聚集柳家族人到祠堂,幾時宣讀她的罪行,幾時將她放進豬籠裡抬出受人唾罵,又幾時將她沉入池塘。
那份罪書寫得尤其好,文採斐然,倒是沒愧對柳承山進士及第的才學。
她冷笑一聲,一句話也不想和柳承山說。
柳承山被激怒,明明他坐著、她跪著,明明他是長、她是幼,明明他有權、她無勢,為什麼在柳苔的冷笑裡,他依然覺得自己矮了一截?
他罵她忤逆,她不在乎。
他罵她放蕩,她也不在乎。
再大的罵名放到這個女兒身上,都隻是一句輕飄飄的話,怎麼也生不出千鈞之力將她的脊梁壓斷。
若她是個兒子就好了。
柳承山心中突然生出這個荒唐的想法。
但若柳苔是兒子,那她的一切缺點就成了優點,她的這份膽魄和倔強,說不定能撐著她青雲直上。
思及此,柳承山心生一分不忍。
他長嘆一聲:「蒼天誤我!」
柳苔看不懂他發什麼瘋,她的眼睛沉靜如一汪深潭,年紀輕輕就看破了生死,也看穿了她父親的虛張聲勢和膽怯。
「你沒什麼想說的嗎?」
柳苔偏過頭,她隻覺得聽他說一句話都累。
柳承山又道:「我以為,你會留有後招。」
柳苔這次連個表情都欠奉,她站起身,推開書房的門走了出去。
僕從想上前抓她,卻被柳承山攔住。
「最後一天了,隨她吧。」
柳苔的院子解了禁,柳承山讓人看好她,卻不關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