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恨,恨!而如今我最恨的人就在眼前,這幸福將我砸得頭暈目眩,幾乎要站不住腳。
我真想慢慢地折磨晏帝,又怕夜長夢多,思來想去,還是幹脆點的好。
見到有人在此把守,晏帝枯槁的臉上露出驚愕的神情,他謹慎地龜縮在地道內:「你是何人?」
「是我啊。」我無聲張嘴,盡量讓口型清晰易懂,「我是給你治病的大夫。」
「朕未見過你。」他不易覺察地往地道內退,「……若是大夫,為何不治你的啞疾?」
我哈哈大笑,或者說我幹張著嘴,吐氣吸氣,這就是啞巴的笑,病人的笑。
笑著笑著,我便拖著斧子邁向地道,他開始跑,我開始追,斧子拖行在地,迸濺火花。
我追上他,伸手扯住他的頭發,他吃痛嚷道:「朕、朕……你是晏——救!」
吃那勞什子腦子,將腦子和身子都吃壞了。讓本大夫來給你開個藥方:跪下,引頸,受戮。
像鋸木頭那樣,慢慢兒地鋸他的骨頭,末了晏帝人頭低垂,哀嚎漸低。
你看。我沒有騙你,我真是個大夫。瞧瞧我這能回春的妙手,砍死了你,你不就沒病了嗎?
69
我拎著晏帝的人頭,蜷縮在摘星閣的秘道內,等了足足三天三夜。
直到晏湛掀開密道的鐵蓋,背著天光向我伸出手來:「觀棋,結束了,我贏了。」
那是自然的。晏湛籠絡了林國驍,晏慈同兩個人爭,如何爭得贏?
我搭著他的手出去,把晏帝的頭扔到一旁,拖著沉甸甸的斧子,慢慢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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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之所及皆為焦土,昔日恢弘壯麗的晏宮已然成了人間煉獄。
死去的士兵像被風吹彎的麥稈,毫無生氣地趴伏在地,一行螞蟻從死人的眼眶裡爬了出來。
肉類腐壞的酸臭味擠進我的五臟六腑,禿鷲盤旋,呼朋引伴。
打了勝仗的士兵推來牛車運走屍體,吆喝聲此起彼伏,他們頻頻彎腰抬屍,像插秧的農夫。
我的斧頭在地上拖行,被血浸軟的土壤便留下一道深深的溝壑,慢慢滲血。
碩大的殘陽自西邊墜落,整個晏宮便浸淫在這種橘紅色的光芒下,死氣沉沉,但熠熠生輝。
天邊的火燒雲正在沸騰,金色的雲層壓得極低,那火似乎將要燎起宮殿的瓦片。
「觀棋。」晏湛牽著我,來到金鑾殿前,「我殺了所有皇嗣,除了我的皇弟,晏慈。」
「你告訴過我,晏慈給你下生死相連子母蠱,所以我沒有殺他。」
「他逼你當啞巴,逼你當走狗,逼你殺雙親……若我是你,我一定恨透了他。」
晏湛在殿前站定,伸手推門:「所以我生擒了晏慈,作聘娶你。」
70
未被戰火波及的金鑾殿一如當年,隻是物是人非。
當年的屠夫變成了待宰的豬獠,而當年待宰的豬獠成為了屠夫。
大殿正中,被堵住嘴的晏慈,正被綁在殺豬凳上。
我走上前去,輕輕撫摸他眉心的那顆朱砂痣。多謝你的祝福,這一路,我平平安安。
晏慈,你會不會後悔遇見我?可我從不後悔遇見你。
在每個風雨大作的深夜裡,我們互相依偎,看穿堂風把燭火吹得亂晃,影子在墻上搖曳。
你輕輕地唱歌,總是先把我唱睡著了,自己卻還醒著。
你說宮門深深,你說你要攥緊我的衣擺。不對,晏慈,你不該輕敵,不該攥緊騙子的衣擺。
「觀棋。」晏湛向我頷首,「將這亂臣賊子,制為人彘。」
好呀。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我砍去晏慈的雙臂,踩著舞步,舉著大斧,翩翩然旋至晏湛身後。
晏湛端坐在晏帝生前坐著的椅子上,輕輕拊掌。蹁躚裙裾,輕飄飄地流過他的小腿。
「觀棋。」晏湛含笑道,「你是朕最鋒利的一把刀。」
71
舉起被我磨得锃亮的斧頭,斧面像塊銅鏡,我看見自己的臉,映在上面。
柳眉杏眼,瓊鼻櫻唇,旁人透過這纖細而濃密的睫毛,隻會看見我孩童般懵懂的眼神。
一個被賣入宮中的可憐人,一個目不識丁的殺豬匠,一個忠心耿耿的小啞巴。
我要感謝這張臉上愚蠢而天真的美麗,它會讓人很難覺察,這張臉的主人永遠謊話連篇。
手起刀落,人頭落地,晏湛的頭顱滾到地上,臉上甚至還噙著勝利的淡笑。
笑?笑!晏湛啊晏湛,你怎會笑得出來?你以為我是個大字不識,忠心耿耿的殺豬匠嗎?
你錯了。我潛入你的書房,偷看你的信件,我看見你的那些謀劃,那些城府。
你說你要做救民於水火之中的英雄,所以要暗中動點手腳,先讓民眾深陷於水火之中。
為了有南下治洪的偉績,你命人炸毀了堤壩,好做修築堤壩的英雄。
為了有懸壺濟世的美名,你命人將染疾而死的豬羊丟進水源上頭,讓瘟疫順著水流向各地。
晏湛,你終於如願以償,想獎賞我做你的女人,你是不是腦子有病?
我有操弄人心的詭計,我有不輸於你的能力,那我怎會沒有野心,我怎會甘心居你之下?
我不是任何人的刀,我隻是我自己。
我是晏千秋。
晏千秋的千秋,是千秋萬代的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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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還不是觀棋的時候,我叫晏千秋。
我的父親是愛民如子的國君晏禮,我的母親是端莊德慧的皇後夏佟。
而我是大晏的公主,我喜歡寫字,也喜歡唱歌。
我第一喜歡母後,她寫的字像梅花,暗藏傲骨;她唱的歌像鳥鳴,悅耳動聽。
我第二喜歡父王,他勵精圖治深受愛戴,我以他為豪。
我第三喜歡林春蘭,她是陪我長大的奶娘,她從前是個殺豬匠,她可會殺豬啦。
我第四喜歡黃德海,他是鬼主意很多的太監,我覺得他很好玩。
我小時候,長得實在砢磣。許多人誇我聰明有涵養,但從沒有人欣賞我膚淺的外表。
所以我第五喜歡張悟,他是為父王駐守城門的小將,他可會誇人了。
宮裡的馬車從城門經過,我跳下馬車張望,他就會笑瞇瞇地對我說:「殿下又長高了。」
我第六喜歡玉璽,玉璽上有個紅穗子,我天天去御書房,撥那個紅穗子。
父王煩不勝煩,把那個紅穗子解下來送給我。我把它掛在自己的床頭,用手指繞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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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我喜歡的東西有很多,可不喜歡的隻有一樣,是我的叔父。
叔父,就是父王的胞弟,他叫晏康。我不喜歡他,因為他骨瘦如柴,看起來像具骷髏。
聽說他很倒霉,他從娘胎裡就有怪病,那病搞得他食不下咽,形容枯槁。
每次見他,我都繞道走,父王嚴厲地批評了我,他說:「你叔父很可憐,他也不想得病的。」
那時父王和叔父的關系很好,後來變差了,因為叔父瞞著父王殺了很多人。
叔父想要治病,可天下的良藥都治不好他的怪病,他就找了很多偏方,譬如生吃人心。
父王訓斥他,他大吵大嚷:「還不是怪大哥!大哥從娘胎裡就搶了我的健康!」
受罰後,叔父又變好了。他去邊關打仗,鍛煉身體,打了很多場勝仗,要率兵馬回晏都受賞。
兵馬不可以踏入晏都。可在那天晚上,晏都的城門,被守門的小將,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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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康率兵夜襲晏宮,直接闖入父王的御書房,當場揮斧,斬下他的頭顱。
萬千鐵蹄踏平晏宮,殺的殺,燒的燒。人人驚慌失措,爭先恐後地爬上宮墻想要出逃。
那時我已經不同母後一起睡了,我在自己的行宮睡,是被奶娘晃醒的。
奶娘春蘭和太監德海拖來幾具屍體,置於寢殿,然後一把火點燃了我的行宮,帶我離開。
他們陪著我從摘星閣下的密道離開,那晚我爬出密道,天空繁星點點。
我問,父王和母後什麼時候出來。他們說:殿下,沒有父王,沒有母後,也沒有大晏了。
沒有奶娘,沒有太監,更沒有公主。沒有了,我的字我的狗,全沒有了。
唯一被我帶出來的,隻有那枚掛在床頭的紅穗子,我把它緊緊地攥在手裡,不敢松手。
下雪了,我愣愣地抬頭看天,看那輕盈的雪花,落在我掌心,消失不見。
我原本以為蒼天待我很好,讓我生來就做個衣食無憂的公主,後來我才發現,蒼天是以非同一般的殘忍在待我。他給我很多我喜歡的東西,然後又把它們全都收走。
連雪,連星星,這樣美這樣好的東西,都要叫我恨,恨我在下雪的有星星的夜裡,痛失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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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叔父晏康,發動宮變,弒兄篡位,扶搖直上,榮登大統,成了晏帝。
有人罵晏帝無恥,然後被殺了。後來就很少有人罵晏帝無恥了,久而久之,此事便淡了。
春蘭和德海帶著我離開晏都,我們隱姓埋名,扮作一家人,沉默地生活。
沒有錢,所以春蘭殺豬,德海吆喝。我呆坐在門檻前,看那些肥豬,是怎樣死在殺豬刀下。
於是我也開始學殺豬了,但我不想用殺豬刀,我想用斧頭,砍人頭的斧頭。
第一次殺豬,我流下了眼淚,我覺得豬很可憐。
德海說:「咱不哭了啊,這世道就是這樣。」
這世道就是這樣,你若不舉起斧頭,你就會死在別人的斧頭底下。
豬狗遭人屠戮,尚且會大喊大叫。可這天下的百姓遭晏帝剝削,卻連一聲苦都叫不得。
不該是這樣的。不管大晏是誰的,它不該是這樣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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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年過去,天下疫病橫行,春蘭和德海感染了瘟疫,我拎著豬肉,四處求醫。
我遇見了一位少年,他說他是晏湛,是皇子,是攜名醫來救治百姓的。
跟著晏湛的名醫把我的春蘭和德海治好了,他們治好了很多人,很快就要離開。
那天夜裡,我在院中一遍遍揮斧,想著晏康一斧,劈下了父王的頭顱。
春蘭和德海被我驚醒了,春蘭一言不發地看著我,然後她點頭:「殿下,去吧。」
殿下,去吧。去晏都。去晏宮。去揮你的斧頭,去爭你的天下。去吧。
黃德海哭得不能自已,林春蘭笑他娘兒們唧唧,但她後來也哭了,因為我說:娘,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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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晏湛將要離開,鎮上的百姓為他餞行。我捋起袖子,為他現宰生豬。
舉起斧頭,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好!」尚為少年的晏湛為我喝彩,將我拉上馬背,「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觀棋。這是我對晏湛說的第一句謊言。此後,我還會陸陸續續,編出許多謊話來騙他。
我不識字,也沒興趣識字。這世上唯一能叫我產生興趣的,就隻有殺豬。
於是我、春蘭與德海跟隨晏湛進入晏都,晏湛為我們買了一座府邸,說,這就是你們的家。
他願意接濟我們,作為報答,我要做他的心腹,為他潛入晏宮,做個眼線。
晏湛為我編造了一段悲慘的故事,故事裡,春蘭和德海,是把我賣進宮裡的舅母和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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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觀棋,天生癡傻,遭人算計。大難臨頭,我隻會快活地大叫:「好暖和啊!」
不,一點也不暖和,一點也不快活,我怕死了,我那時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