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乘勝追擊:「僅因一件衣裳,你就能殺文穆。如此歹毒的心腸,你說的話,有誰敢信?」
晏慈垂眸:「皇兄可敢起誓,我與文穆除此事外,無冤無仇?」
「……我以太子之名起誓。」晏清高聲道,「除此事外,文穆與你素昧平生,無冤無仇!」
「好。」晏慈朗聲道,「晏慈以罪人之身,懇請三位大人,傳喚人證。」
28
晏慈提請的人證,是三年前專管分發炭資的太監與學子監的太傅。
小太監說起話來磕磕巴巴:「小、小人隻記得太、太子殿下要小人不給懷慈宮發好炭……」
官兵作勢欲打,嚇得他哭爹喊娘:「還有!那些炭是、是一兩一兩地發!」
睡眼惺忪的宋太傅被人連夜趕來,不明所以,但依舊老老實實地回答了大理寺卿的詢問:
「是。前年冬天,太子殿下是常帶著他的書童早早告退,不知所終。」
晏清面色漲紅,覆手在院中來回踱步,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咬牙道:「我確實那麼做了。」
「我克扣懷慈宮的炭,是因為那賤人毒死了我的母後。」
「至於為何那炭為何一兩一兩地發,是晏慈同我做了約定,他鉆一次文穆的胯下,我便賞他一兩好炭。為了避人耳目,我才會早早下學離開。」
「說什麼我逼良為娼,那是他懷恨在心,施計潑我臟水。」拋下臉面承認惡劣行徑後,晏清反倒變得理直氣壯,「除此事外,全是無稽之談!」
「皇兄先前以太子之名起誓,說文穆與我素昧平生。怎的現在又突然改口,說我鉆過文穆胯下?」晏慈瞇起眼,徐徐道,「你說的話,還作不作數?」
主座三人的面色兀地沉下去。晏清愕然,想不到自己會被晏慈拿住七寸:「你、你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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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蠢笨,多無聊。聽到這我已興致缺缺,晏清仍在喋喋不休。
無力的辯白吵得我耳朵生疼。我多希望自己不是啞巴,我想跟晏清說:「見人堪惡,觀者亦感堪惡。看見你如此難堪,看的人也會感到難堪。」
所以太子殿下,為了不再讓我們這些聽眾替你感到難堪,請你快去死吧。
29
最終為此案一錘定音的,是被大理寺卿委任為臨時仵作的晏湛。
晏湛自幼師承名醫,南下治洪,北上治病,是個妙人。
聽聞他才回宮便被委以重任,鬥篷都來不及掀,便匆匆踏進正殿,稽查疑案。
庭審陷入僵局時,晏湛恰好自正殿步出,陳述驗屍結果。
火光照亮他鵝黃色的鬥篷,我沒看清帽檐下的臉,隻記得他的嗓音似敲冰碎玉:
「……死於失血過多,唯一的傷處在腹部。兇器與傷處的形狀吻合……」
大理寺卿欲言又止,晏湛道:「至於是自殺還是他殺,我才疏學淺,無法定奪,還望見諒。」
晏清猛地起身,尚未開口爭辯,便被晏湛的下半句話堵了回去:
「此外還有件事。」他抬手示意官兵呈信,緩緩開口:「我在死者的鞋內,發現了一封遺書。」
洋洋灑灑數千字,以娘娘的口吻,控訴晏清與文穆惡行的遺書。
娟秀的字密密麻麻填滿整張白紙,每個細節都被描繪得栩栩如生,聞者無不面露驚駭。
跌坐在地的晏清聽得兩眼發直,良久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自知人心盡失,他頹然地大笑起來:「人在做天在看,晏慈,你就不怕麼?你會遭報應的!」
「若有虛言。」晏慈巋然不動,指天發誓,「天打雷劈。」
驚雷劈下!惶惶天光墜落人間,霎時間風雨大作。宮人們撤桌押人撐傘避雨,亂作一團。紛亂鞋履踏碎了花叢,莖葉低伏摔進水窪,慘狀戚戚。
晏清與晏慈同被押入監牢,晏清的叫罵聲,跟著那三張搬出懷慈宮的大桌一同遠去。
30
懷慈宮內,滿地盡是粉紫色的花瓣與黏膩的汁液。
這是娘娘喜歡的花。我蹲在地上撿小小的花瓣,把它們兜在衣裙裡,送去檐下避雨。
今晨我沒有當值,有很長的時間撿花、避雨和補眠。
在第三趟的時候,沒有雨落在我的頭上,我仰起臉,看見晏湛撩開鬥篷,擋住了雨。
「謝謝你。」我向他比劃,「但是我已經被淋濕了。」
我們在黃瓦下避雨。
雨沿著瓦顆顆墜下,像眼珠子。每顆透明的眼珠,都映著晏湛的臉。
他眉眼清瞿,瞳仁漆黑,低眉時有種慈悲的美麗。
我聽嬤嬤稱贊過晏湛: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巍峨高山令人仰望,寬闊大路讓人行走。
她說晏湛就是巍峨的高山,晏湛就是寬闊的大路。
宮人來來去去,晏湛摘下鬥篷,露出窄袖的玉色長袍,對我道:「張嘴,我看看嗓子。」
晏湛沒帶竹篾,就折根花枝,用它壓住我的舌根。
少頃,他取出那根花枝,帶出一根細如銀絲的唾液:「太遲了,你的嗓子被燎壞了。」
知道我被打了板子,他給我寫了張藥方,便離開了。
松開攥住裙擺的手,我展開藥方,上面未寫任何字,隻畫了張凳子。凳。等。
31
一瘸一拐地踏過滿地爛漫的花瓣,我又掄起鐵斧,過上了砍豬念佛的生活。
今晨傳來消息,一位車夫服毒身亡,但無人在意他的生死。
比起這個,還是晏清逼良為娼與晏慈為母殺人的事更受歡迎,生了腿似的傳遍後宮。
聽聞我被卷入其中,許多人來探聽,發現我是啞巴,又敗興而歸。
宮人四散而去的時候,銀桃問我:「觀棋,你每天如坐針氈,是不是也在擔心十三殿下?」
不是。是因為天殺的右寺丞,打了我二十個板子,坐著屁股疼。
夜裡睡覺,銀桃摸進我的寢屋,強硬地扒下我的褲子,給我腫脹淤青的屁股上藥。
上著上著,她嗚嗚地哭起來:「十三殿下真可憐,那樣受人欺負。」
我也跟著嗚了兩聲,原來銀桃不是在心疼我,過去她不透露姓名的傾慕對象,竟是晏慈。
大驚失色地提起褲子,我連手帶腳地比劃:「你千萬不要喜歡他。」
「觀棋,我沒想嫁他。」她握住我的手,「日子太苦了,我隻是給自己找個開心的由頭。」
她滿臉憧憬:「我想要在他睡覺時,一根一根數他的睫毛。」
「人人都有,有什麼稀罕的?」我困惑地攤手,「你想數睫毛,我現在就閉眼睛。」
我閉上眼睛,卻被人擰了把臉。銀桃笑聲響亮:「笨蛋。」
32
半月過去,晏慈毫發無傷地出了監獄,因為晏帝很需要他。
需要晏慈的血,需要晏慈為他撬開美人的腦殼,需要晏慈填補晏清不在的空缺。
至於晏清,他濫用職權逼良為娼,晏帝震怒,剝奪了他的太子之位。
被貶為庶人的晏清變得瘋瘋癲癲,他在牢裡瘋狂大叫:「晏慈!晏慈!你給我出來!」
晏慈可憐他,單獨與他見了一面,見面後的當晚,晏清在牢內自盡。
聽說他脫去了囚服,把它繞過天窗的柵欄,然後踩著疊起來的稻草,活活吊死了自己。
燕奴受辱而死,晏帝可憐她,提筆蓋印,又恢復了她燕貴妃的身份。
我與晏慈已有兩月未見了。聖旨頒布的當夜,晏慈提著酒找上我,一壺接一壺地喝。
他說他當了快十年的狗,終於能披袍戴冠,做個人面獸心的十三殿下。
像過去四年做的那樣,他推開膳房的門,坐在門檻上,跟我分享蜜薯和高掛的月亮。
我的斧子擱在臺階上,斧柄系了根紅穗子,風吹拂它,它像滴流淌的血。
晏慈伸出手,指腹摩挲我的眼尾,薄繭刮得我臉肉不自覺抽搐,逗得他哈哈大笑,眉心的朱砂痣跟著顫動,艷得攝人心魄。
半顆虎牙,在他殷紅的唇下若隱若現。
「第三個秘密。」晏慈把剝開的蜜薯遞給我,「我把它告訴了晏清,現在,我告訴你。」
33
晏慈躺下來,將頭枕在我腿上,撥弄我系在斧柄的穗子:
「當年,靖皇後設了茶局,邀我們母子二人與她母子在鳴鶴亭中相聚,品茶賞花。」
「靖皇後屏退宮人親自斟茶,先飲一杯,以證茶水並無異樣。」
「晏清摘薔薇扎了手,哭鬧不止。靖皇後轉身查看。這時,一隻飛蟲落在她的杯裡。」
「母妃好意捻走飛蟲,調換杯盞。殊不知,靖皇後在杯壁塗了毒。」
「聰明反被聰明誤,靖皇後死於自己下的毒。但晏清卻不依不饒,咬定是我母妃毒死她。」
「父王欲賜母妃鴆酒,我據理力爭,為她辯白,你猜,後來怎麼樣了?」
我比劃:「殿下是疑犯之子,說得再有理,也有袒護至親之嫌。皇上未信你,隻信太子。」
「其實不然。」晏慈微笑,「我繞著晏宮磕頭,以向父王證實所言非虛。」
「我的膝骨被磨傷,不能行走,隻好在地上撐著手挪動身體,連豬狗也不如。父王終於肯信我,將母妃從冷宮裡放出。緊要關頭,母妃卻向父王承認,是她下毒。」
為什麼?手比腦子更先作出反應,我手指翻飛,快速比劃:「因為娘娘對太子心懷虧欠?」
「是。」晏慈冷笑,「這下她倒是如意了,我卻成了個說謊的從犯。」
「你看看她,要善不善,要惡不惡,既要問心無愧,又要茍活於世,這也要,那也要。」
「為了良心,她做出了犧牲。」晏慈道,「那就是……犧牲我……」
晏慈想要權勢,娘娘卻處處掣肘。恰好此時,晏清設局,派個毫無自保能力的書童來探聽晏慈。
晏慈看出他有心誘自己殺人,卻還是將那書童殺了。
或許本想推我去頂罪,但我看起來,似乎比娘娘好用。
於是他劍走偏鋒,來了這麼出大戲。弒母栽贓,反咬住晏清的咽喉,叫晏清無處辯白,苦不堪言。
晏慈滾燙的眼淚滴滴落在我頸窩,他低頭嗅我鬢邊桂花頭油的香氣,輕聲說:「別再用了。」
34
歲及弱冠,晏慈要前往封地。挑選僕役時,他把我挑走了。
得知我要走的前一晚,銀桃哭得兩眼腫如核桃。
我坐在房內,看她邊擤鼻涕邊流淚,手指翻飛:「你別叫銀桃了,叫核桃吧。」
她依舊沒看明白,隻是嗚嗚哭:「我知道,我也舍不得你。」
我跟著嗚嗚了兩聲,然後緊緊抱住她。我們誰也不說話,隻是等著天亮。
後來我覺得無聊了,於是抬手指指自己:「要不要數我的睫毛?」
銀桃破涕為笑,仰著臉躺在榻上,又一骨碌爬起來。她說:「好啊,來數吧。」
可惜沒數完天就亮了。陽光透過格窗,鋪在紫色的碎花褥子上。
我離開了晏宮,坐在馬車上,我撩開車簾回頭看,晏宮像個龐然大物,目送我離開。
晏都。我放下車簾,心道有朝一日,這龐然大物,會匍匐在我腳下。
我閉目養神,馬車搖搖晃晃,被我系在斧柄的那根穗子跟著在身後顫動,久久未停。
35
晏慈在青州定居下來。青州多雨,入夏總是雷聲陣陣。
風雨大作的夜晚,晏慈被噩夢驚醒,在寢屋惶惶然喊我的名字:「觀棋,觀棋!」
我進屋點燈,摔在榻下的他攥住我的衣擺,要我不再回去。
我擎著燭看他,一滴蠟油滴在他手背,燙出個晶瑩剔透的血泡。但是晏慈沒有松手。
娘娘死後,晏慈開始做噩夢,夢見娘娘在院子裡栽繡球,搖桂花。
晏慈憎恨每個雷雨大作的夜晚,因為他曾經發過毒誓,如果說謊,就遭天打雷劈。
我熟稔地比劃:「咱們的屋挨得近,倘若雷劈死了你,那也會劈死我。」
晏慈要我唱歌,我唱不了,他自己唱: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