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五六歲時,曾見過舅舅,他抱著我哭了許久。他臨走前偷偷給了我五百兩銀票,叮囑我縫在衣服裡。
那些錢,讓我和奶娘熬過了一年又一年,沒有餓死。
如果這世上還有誰讓我牽掛,便隻有外祖母和舅舅了。
「父親讓我做什麼?」我問他。
「這個給你。」他遞給我一封信,「你去宮中交給聖上,就說是在王爺書房找到的,求聖上為王爺做主。」
這信,我不用拆開看,也知道裡面寫的是什麼。
大抵不過是有人假冒寧王筆記,寫信給趙懷瑾,籌謀冬獵時,謀害太子的事。
總而言之,他讓我用這封信,去指認寧王是兇手。
「原來父親支持的是晉王。」我頓了頓,「您以前不是對太子……」
父親打斷我的話,「太子已去,人總要變通。」
好一個變通。
「我考慮一下,明日給你答復。」我低聲道。
父親繃著臉:「你舅舅削官二十年,如果你幫了晉王,他就能幫你舅舅官復原職。可你要死腦筋,就沒有任何人能幫你。」
父親一副語重心長的表情。
15
父親走了,宋元退後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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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了口氣,低聲道:「瑜表妹,你聽姑父的話,他不會害你的。」
「去了江南,你還有我。」
我抬手打斷他的話,送客。
他急著道:「王爺生死也就這幾天的事了,你一定要未雨綢繆早做打算。」
「良禽擇木而棲,你是聰明人,你懂的。」
是啊,宋元知道,我一直都想去找舅舅。
我擺了擺手,示意他走。
我知道我面臨的是什麼。如果趙懷瑾熬不過去,太子的死就會成為懸案。
無論太子的勢力怎麼鬧,沒有明確的證據,聖上不會再舍得殺一個兒子。
最後的結局一定是晉王和寧王鬥。
寧王或許有能力,但他一定是鬥不過晉王的。
而我,卻拒絕幫晉王,待趙懷瑾去了,他勢必會秋後算賬。
如果我呈上這封信,幫著晉王拉寧王下馬。
我就能過上夢寐以求的生活了。
我回到房裡,趙懷瑾依舊未醒。
我又將孝服翻出來,將上次沒縫完的袖子繼續縫好。
汪公公站在邊上,時不時看我一眼。
一夜無話,第二天聖上傳我進宮。
皇後瘦了很多,已不復往日的風採,她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問道:「有人說,你的手裡有封信?」
一室的人都看著我。
聖上、皇後、晉王、寧王,以及好些我並不認識的外臣。
我知道隻要我拿出這封信,寧王必死。
至於趙懷瑾,他反正要死了,是同謀共罪還是無辜被牽連,對他沒有影響。
我看過這些神色各異的人們,冷聲道:「什麼信?我沒有信。」
說完這句話,我看到寧王的腿打了個轉,差點跪倒在地。
晉王瞪圓了眼睛,壓抑著怒火。
而聖上則是皺著眉,皇後的表情則十分耐人尋味,深看了我一眼。
回府後,汪公公迎的我,他滿臉的笑壓不住,「娘娘回來了,餓不餓,冷不冷?」
「不餓也不冷。你將府門關上,從現在開始除了太醫,任何人不許進來。」我道。
「好,好!」汪公公一迭聲地應著。
我看著昏睡的趙懷瑾,深嘆了口氣,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竟不再期待守寡的生活了?
惦念十幾年的夢想觸手可得時,我卻並沒有心動。
夜裡我靠在軟榻上休息,忽然覺得有人在看我。
我驚得睜開眼,就對上了趙懷瑾那雙熟悉的眼睛。
「夫人。」他掀開了被子一角拍了拍,「我冷,一起睡?」
聽到他的聲音,我鼻尖發酸,忙起來將燈挑亮,也趁此拂開了心酸。
「王爺,不用傳太醫嗎?」我笑問他。
他抿唇笑著,低聲道:「有夫人在,誰都不用。」
他是病人他說了算,我隻能進了他的被子裡,他側躺著看著我,眉眼裡暈著化不開的愉悅。
「王爺是在高興劫後餘生,大難不死?」我問他。
「不是。」他柔聲道,「我高興的是,醒來後床頭有燈,房裡有你。」
我噎了一下。
「近來辛苦你了。」他抬手給我掖了掖被子,目光又落在我做完後疊好的孝服上。
「不辛苦,沒穿到這裙子,一切都值得。」
我想,這些裙子真的可以染色了。
畢竟趙懷瑾福大命大。
他隻看著我,輕輕笑著,眸光柔得如窗外的月色。
我其實有很多問題想問他,譬如狩獵那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明天進宮需要注意什麼。
或許是他的目光太溫柔,又或者是被子裡太暖和。
但不知為何,我竟睡著了。
「睡吧。」他輕拍著我,這是留在我耳邊最後的聲音。
我一夜無夢,睡得極沉。
16
趙懷瑾一早去了宮中,這次他沒讓我陪。
我不知道他說了什麼,但太子被害的事,成了無頭的案子。
更讓我驚訝的是,皇後居然抱著趙懷瑾哭了。
要知道,在過去的二十年,皇後對趙懷瑾從未表露過關愛。
午膳過後,趙懷瑾坐著轎子回來了。
還帶回來很多賞賜和名貴的藥。
關上門,我問他:「皇後娘娘失了太子,是打算培養你了嗎?」
如果真要謀嫡,跟從皇後一脈當然勝算更大。
但將來卻又後患無窮。
最重要的,我認為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
應該讓晉王和寧王先分出勝負,更何況,遠在外地可還有一個伺機而動的瑞王。
趙懷瑾放下茶盅,回頭看著我。
「那是她的想法,和我無關。我身體不好,隻想在家多陪陪夫人。」他一臉真誠地道。
我指了指上午染了色的裙子。
「王爺喜歡這些顏色嗎?」
我將所有的孝服染了各式各樣的顏色,正晾在院子裡,姹紫嫣紅生機勃勃。
趙懷瑾臉上的表情漸漸錯愕起來,繼而大笑。
「好看,就是讓夫人白費了不少工夫。」
「多謝王爺,賜了我這些好看的裙子。」我繃著臉,忍著笑。
趙懷瑾笑得更歡暢。
下午,父親來找我,我沒見。
隔了一日,家中來信說姜夫人病了,讓我回去。
「王爺也病著,我這離不開人。」我拎了二斤街上買的桂花糕給管事,「幫我向夫人問好。」
管事的臉色瞬時變了幾個顏色,悻悻而去。
趙懷瑾牽了我的手,給我暖著,「夫人為何不回去?」
「不值得。」我淡淡地道。
趙懷瑾一愣,在我耳邊問我:「這麼說,我值得?」
我瞥了他一眼。
不給我留子嗣,卻又逐漸對我熱絡體貼起來,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難道是真的身體不行?
但留子嗣這個問題,我決定不再問第三遍。
「夫人想去江南嗎?」用晚膳的時候,趙懷瑾忽然提出這個問題。
我錯愕地看著他。
「我知道你外祖家在那裡。」趙懷瑾鄭重地道,「你若想去,我陪你去。」
我沒問他怎麼知道我想找舅舅這件事,隻攥著筷子,很認真地問他:「王爺不是玩笑?」
「對夫人的事,我怎麼會開玩笑。」
我抿唇,點了點頭,「想去。」
他揉了揉我的頭,柔聲道:「好。那我們去江南。也叫我這醜媳婦,見一見娘家人。」ŷȥ
我白了他一眼。
三月時,朝中寧王和晉王鬥得難分難舍,寧王又了皇後一脈的幫扶,幾次將晉王推至絕境。
就在他們水深火熱的日子裡,我和趙懷瑾悠閑地去了江南。
春天的江南太美了。船徐徐行在河面,兩岸青草萋萋綠蔭如蓋,和北面的春天截然不同。
四月初,我見到了外祖母,也見到了舅舅。
自是哭了一場,外祖母領著我去她的房裡,將她給我準備的嫁妝給我。
「自你小的時候就開始準備了,沒想到你成親那麼急,東西都沒來得及送。」
「我看王爺待你極好,你好好和他一起,過你們自己的日子,不用惦念我們。」
我哽咽著應是。
舅舅和幾位表哥都敬重趙懷瑾。
我們遊玩了很多地方,這是我這輩子最為舒心快樂的幾個月。
十月時我們啟程回京。
回京的路上,我閑來無事給趙懷瑾裁衣服。
「休息會兒,我的衣服足夠穿了。」
「王爺大恩,我無以為報,隻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我手下不停,笑道。
他嘆了口氣,竟然擺了紙硯給我畫像。
「夫人大恩我也無以為報,便給夫人作幅畫像吧。」
但他畫的卻是我們一起遊船的像,兩人依偎著看著風景,背影縹緲輕盈,愛意繾綣。
日子就在這樣安靜閑暇中慢慢溜過去,快到我措手不及,已入了冬,外面開始飄雪。
快要到京城時,我們得了消息。
「寧王受了重傷,生死不好說。」汪公公道,「外傳是瑞王遣人下的手。」
我興致盎然地趴在窗口看雪落在水面上的過程,聞言頓了頓,將窗邊一塊鵝卵石丟進水裡。
平靜的水面,起了絲絲漣漪。
17
晉王一家獨大的局面,正式開啟。
宋元和二妹成了親,沒有外放江南,而是留做了四品京官。
以他的年紀和資歷,這無論如何都算得上仕途得意了。
父親升任首輔、領太子太保銜。
不知何時,外面傳言趙懷瑾不能人事,就是因為如此,他成親一年半沒有子嗣。
傳言愈演愈烈,但瑾王府卻一派平靜。
二妹聽聞我回來了,親自過府來看我。
提了二斤桂花糕,在府中參觀著,笑容淺淺地掛在嘴角。
「原來王府也這麼破舊啊。」二妹探頭看了一眼內室,驚訝道,「這梳妝臺都破損了,你怎的還用?」
我繃著臉,「用習慣了,你要送我新的?」
二妹臉色一僵,喝了口茶換了話題。
「你這布料也是去年的。你不是去江南了嗎?怎麼不買上一船運回來?」
「隻顧著和王爺濃情蜜意了,沒想到這些身外物。」我端茶送客,不再看她。
二妹咯咯笑了起來,撫著自己小腹。
「啊,忘記告訴姐姐了,我有三個月身孕了,姐姐你也要努力哦。」
二妹說著,得意揚揚地由丫鬟婆子簇擁著走了。
轉眼新年臨近,趙懷瑾忽然忙了起來,早上出去晚上回來。
我沒問他忙什麼,因為我也很忙。
年三十,宮中辦了團圓飯。
在飯桌上,晉王意氣風發,但聖上卻蒼老了不少,雙眸無神透著病態。
聽說聖上這一年修仙修道極為用心,日夜沉迷丹藥。
飯後,我和趙懷瑾散步回府,剛到府中,忽然身後來了一群禁軍,推搡著喊道:「聖上有命,瑾王府暫由禁軍管制,沒有宮中手諭,任何人不得出入。」
我看向趙懷瑾。
明明剛才吃飯的時候,還父慈子孝,怎麼轉眼就要軟禁我們?
「王爺,是不是聖上出事了?」我覺得聖上沒理由這麼做,能這麼做的人,隻有晉王。
所以,在我們出宮後,聖上肯定出事了。
「沒事,別怕。」趙懷瑾牽著我的手,笑著道,「不管是誰,我們聽話就行了。」
我皺了皺眉,沒說話。
這一夜注定腥風血雨,我睡不著,但趙懷瑾睡得極好。
天不亮,我找來人問。
「昨晚聖上暈倒了,隻有皇後和晉王在。」汪公公低聲道,「現在聖上的生死還不知道,天亮了,估計快了。」
天上開始飄雪,大年初一,本來是萬家團圓喜樂的日子,但今年卻處處籠著死寂。
「聽!」我指著半空,站起來,「喪鐘,聖上駕崩了!」
我更關心的是,誰贏了。
「我去看看。」趙懷瑾交代我,「你就待在府中,不管誰來你都別見,你也別出去。」
我心漏跳了一下,鄭重應了他。
18
我在府中等了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