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叔叔。”葉辭站得挺拔,像株風霜難侵的竹,語氣平靜,“是,是叫我去吃飯嗎?”
霍聽瀾身形颀長,靜靜立在光線柔和的走廊上,端詳著葉辭。
葉辭搭在貓耳朵上的手指在發抖。
他在故作鎮定。
向自己的——哪怕是名義上的——Alpha尋求庇護與安慰,撒嬌、告狀……這些在任何一名Omega眼中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對葉辭來說卻難以想象。
面對困難,他永遠選擇堅強或是逞強。
片刻安靜後,霍聽瀾溫和地笑了笑,道:“就是上來看看你……開飯可能得再等等,你先回房玩會兒貓?”
“好。”葉辭松了口氣,抱著那隻嗲貓匆匆回房。
手上沾貓毛了,不方便擦眼睛。
葉辭偏過臉,用肩膀蹭了下眼角,隨即把潮乎乎的臉埋進蓬軟的貓肚子裡。
貓咪身上散發著寵物沐浴露的淡香,貓毛打理得絲滑柔順,吸起來很上頭。葉辭被那四隻軟乎乎的小短腳踩了一會兒,心中鬱結消散了些許。
而就在這時,楚睿的殺豬式慘叫穿透樓板從一樓傳來。
挨訓了吧。
葉辭也沒在意,早聽慣了。
也未必是因為他的事挨訓,那種熊孩子一天能闖禍八百個來回。
但與以往不同的是,楚睿的慘叫沒持續幾秒鍾便戛然而止,過了一會兒,慘叫變成了嚎哭,那委屈和心酸勁兒,連孟姜女都學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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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睿是真哭了。
不是嚎、喊、叫,是哭。
淡漠如葉辭都覺得新鮮,難以想象,想見識見識。
他怕嚇著貓,把它放在床上,自己循聲找過去。沒走多遠,才下了幾階樓梯就見一樓的一個小偏廳裡或站或坐了幾個人,楚睿的胖臉上印著兩個鮮紅對稱的巴掌印,楚文林的臉色難看得像豬肝,指著楚睿鼻子暴喝:“讓你哭!你再哭!!”
霍聽瀾端坐在沙發上,一派從容優雅,像是嫌棄楚睿嚎啕時濺射的唾沫星子,用方巾輕輕點拭著西服前襟,擦完,將昂貴的絲質方巾團了團丟進紙簍,姿態輕慢。
楚文林的正房夫人阮嘉儀哭花了妝,顧不得端莊體面,撲上去拽楚文林高高揚起的巴掌,卻被丈夫搡了一把。
“都是你教他的那些混賬話!”楚文林扭轉矛頭,直指阮嘉儀,演給誰看一樣賣力地數落她教子無方。
騷亂再次升級。
阮嘉儀不堪受辱,哭了一場,扯上楚睿就走了,晚宴也不參加了。
太太兒子離場後,楚文林伏低做小向霍聽瀾告罪,拍著胸脯保證回家一定嚴厲管教,生怕因為小兒子的幾句無心之言使兩家生出龃龉,影響日後的合作。
“……楚先生言重了。”霍聽瀾措辭生分,並不管他叫嶽父,“而且,您沒有必要向我道歉,您道歉的對象應該是我的小先生。”
“是,是,霍先生說得在理。”楚文林躬著背,哈著腰,點頭如搗蒜。
“小辭……”霍聽瀾偏了偏頭,不動聲色地用眼尾朝樓梯掃去。
片刻前那道蹲在樓梯上的影子小貓兒似的溜走了,顯然是不願和楚文林接觸,也不屑接受他虛情假意的道歉。
霍聽瀾淡淡一笑,怕隔牆的小耳朵聽不真切,話鋒一轉,抬高了聲音:“……他性格寬厚大度,懶得計較這些小事,說不定扭頭就忘了,隻能是我這個做丈夫的幫他計較計較了。”
做丈夫的……
葉辭腳下一滑,險些在樓梯上絆一跤。
……
霍聽瀾上樓叫葉辭吃飯時,葉辭已溜回房吸了好一會兒貓了。
偏廳的動靜鬧得不小,除非是聾了,否則很難不知情。但葉辭不知道怎麼開口提,有人幫他出氣,為他教訓人,這種體驗太陌生了,心髒像是在肋骨後小小地窩成了一團,又酸又熱的,幾乎要把他蝕化了。
霍聽瀾抱臂倚在門口,稍一斟酌,從容地幫他打開局面:“剛才你都聽見了?”
“……嗯。”葉辭的薄眼皮輕輕一跳。
“在樓下簡單教訓了他們幾句。”霍聽瀾輕描淡寫道,“動靜有點大,吵到你學習了吧?”
他們,顯然是指楚文林一家三口。
論起世家交情,楚文林與霍聽瀾算是同輩,還年長他十歲,若是按婚姻關系論,嶽父更是妥妥的長輩,“教訓”這個詞用得相當傲慢無禮。
但是,夠解氣。
葉辭壓了壓上挑的嘴角,維護霍聽瀾此舉的絕對正當性:“沒,沒吵到我學習,我玩兒貓呢。”
玩兒貓……
霍聽瀾低低笑了。
隨即,他斂去笑意,正色道:“好好的家宴被我弄得雞飛狗跳,也怪我脾氣不好,大庭廣眾的,沒忍住,忘了給楚先生留幾分面子……”
他做著檢討,語氣卻隱露揶揄,黑眼瞳中亦蘊著幾分與葉辭心照不宣的促狹。
“你不會埋怨我吧?”他明知故問。
他想從懵懂的小愛人手裡討一點甜頭。
他在邀功。
第十五章 霍叔叔好嗎?
埋怨?
怎麼可能會埋怨。
“不會!”葉辭急忙否認。
胸腔中的情緒飽脹得幾乎要溢出來,可他怕自己顯出小人得志的嘴臉,於是盡量維持冷靜,客觀地評價道:“楚睿確實,得,得有人……管教一下。”
許是因為瀕臨易感期,正人君子的面具愈發難戴了,霍聽瀾一笑,垂眸覷著葉辭蚌殼般緊閉的薄嫩唇瓣,邊盯著,邊老練地從裡面撬好聽的,用言語搔弄那截笨拙的小舌頭:“嗯,我幫你管教了……該對我說什麼?”
這種時候說什麼?
當然是該說“謝謝”,幼兒園小孩都知道。
應當應分的一句話,葉辭也不知怎麼,竟覺得赧,聲音低了些:“謝,謝謝霍叔叔。”
房中靜了幾秒。
霍聽瀾的甜頭沒嘗夠,終於自律失敗,唇角微揚著,把控出一副沉穩正直的口吻,問了句臭不要臉的。
“霍叔叔好嗎?”
……
十分鍾後,與霍聽瀾一起來到宴會廳正門時,葉辭雙頰的熱度總算被晚風吹散了些。
粉融融的,不那麼紅了。
——霍叔叔好嗎?
這問題簡單得都不用過腦子,他卻亂了陣腳,磨蹭了好一會兒才面紅耳赤地被霍聽瀾榨出個“好”字。
這一路他手心汗湿,難為情地攥著,隱隱地,有種被人開了黃腔的羞恥與困惑。
可是那句話與黃腔不沾邊,語氣也正常。
他也不反感,隻是害臊。
真被人開黃腔,他不可能是這個反應,肯定會生氣的。
所以不是。
想、想什麼呢……
本來就不可能是啊。
霍聽瀾幫他出了氣,那麼向著他,還、還幫他揉了一會兒後腦勺。
結果就被他這麼胡亂揣測……還有良心嗎?
葉辭回過神,慚愧不已,忙將折辱了霍聽瀾高潔品格的念頭甩出腦袋,與霍聽瀾在宴會桌前挨著坐下。
家宴的氛圍並沒被阮嘉儀與楚睿的臨時離場破壞,楚文林自知理虧,極力表現得無事發生,旁人問起,隻說幼子身體不適,被太太帶回家休息了。
許是因為時令適宜,宴席的菜式中海鮮魚類佔比較高,食材昂貴到奢靡,擺盤亦令人眼花繚亂,十道中有八道是葉辭叫不出名的,連筷子都不知道從哪下。偏偏這場家宴他是主角,身處視線中心,時時刻刻都有目光投來。
他怕暴露無知惹人恥笑,連累霍聽瀾陪他丟臉,索性不動筷子,端起杯子慢吞吞地抿了一小口果汁。抿完,放下杯子頓了頓,正欲再抿一口,霍聽瀾卻自侍者手中接來一雙新筷子,往他餐碟中夾了一塊煎得金黃的奶酪蟹肉,正好是一口的大小,附耳輕聲道:“也不知道這邊廚師的手藝合不合你口味……先嘗嘗?”
“……嗯,好。”葉辭得救般夾起那塊蟹肉。
“試試這個,品相還不錯。”霍聽瀾又泰然自若地夾起一片雪花紋路的生魚刺身,用筷子尖兒擷了山葵醬點上,再用沒醬的一面蘸進葉辭手邊的味碟,動作慢得恰到好處,能使葉辭看清吃刺身的蘸料流程。
葉辭一怔,回過味來,眸子微顫,亮得像是覆了一層薄薄的水殼。
自己的窘迫被霍聽瀾看透,他卻不難受,隻覺得暖融融的。
整場宴席中,霍聽瀾一直表現得體貼入微,放下身段不住為新婚的小先生夾菜,填果汁,擋酒……恨不得連蘸調味汁這種小事都一並代勞,種種舉動皆透出珍惜愛重,比起其父的寵妻風範有過之而無不及,簡直稱得上是嬌慣了。
本家與分家的一眾親戚看著,逐漸心知肚明——無論這樁婚事附帶了多少利益因素,葉辭從此都是霍家人得罪不起的角色。遂紛紛上前,借著敬酒的機會找葉辭刷臉,熱絡攀談,而敬給葉辭的那些酒幾乎全由霍聽瀾代喝了。
“……霍叔叔。”宴會進行到後半程,葉辭忍不住了,在桌布下輕輕扯霍聽瀾的袖口。
“嗯?”霍聽瀾稍偏過臉。
葉辭指指自己的杯子:“不,不用幫我擋酒,我……我能喝。”
趁霍聽瀾不備,他偷偷給自己弄了杯啤酒,金黃氣泡在杯口彈跳,散發著麥香。
霍聽瀾睨著他,唇角翹了翹,咬字很輕地重復道:“你能喝?”
那嗓子被酒浸透了,帶著微醺的喑啞,沙沙地磨著耳朵,比平日還要性.感幾分。
咬字也輕得近乎於輕佻。
像調戲。
葉辭愈發確信霍聽瀾醉得不輕,定了定神道:“能,我怕,怕您喝醉了……明天頭疼。”見霍聽瀾不置可否,他蹙眉,有點兒急了,不經意地抬高聲調,“我,我酒量特別好。”
說到喝醉……霍聽瀾從來沒真的“醉”過,頂級Alpha的體質不是白來的,酒精隻會讓他的神經興奮。
他不需要一個十八歲的小Omega替他擋酒。
他也不該縱容葉辭飲酒,到底是成年沒幾個月,該離煙酒這些東西遠些。
葉辭的周末作業也沒寫完,吃完飯回去歇一歇,還得再寫套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