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裡隻有大理寺少卿蘇溫允拿罪官當活靶子,生抽死打的份,哪裡有他被人教訓的份。這件趣聞頃刻間傳遍盛京的大街小巷,成了不少官員後宅中的玩笑話。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對得起你早去的爹娘嗎!”
蘇溫允跪得膝蓋都青了,卻哪裡敢對自己的親奶奶放肆。可憐他一個三品大員,被硬生生罰在家裡罰跪,還沒地說去。
這事鬧得滿城風雨,很快連趙輔都知道了。
趙輔將蘇溫允傳喚進宮,好奇地問道:“可是真的?”
蘇溫允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極其精彩,他雙膝都跪腫了,這還能不是真的?
垂拱殿中,傳來趙輔歡快淋漓的笑聲。
不日,工部右侍郎接了聖旨,去刺州巡查修建好的刺州官道。
旨意一下,官員們各有所感。
唐慎倒是覺得有些意思:“蘇家人逼婚一事,未必是假的,十之八九,確實是真的,蘇溫允自己都未曾想到蘇老夫人會來盛京。隻是他被逼得跪在祠堂前,跪了一天一夜……這當真是他蘇溫允做得出來的事?”
唐慎心中感嘆:“無論如何,此事一出,他借機離開盛京。隻怕等到來年立春才會回來,算是避開了三位皇子回京的勢頭。”
蘇溫允順理成章離了京,但旁人可就沒他那般幸運了。
唐慎並不知曉,在蘇溫允離京的前一日,一封奏折就從幽州送到盛京,擺在了趙輔的桌案上。尚書左僕射王溱上書,言表銀引司差事的艱辛,非一朝一夕可以成就,也非一人一力可以促成。言下之意,字字是在暗示想向皇帝要人,將唐慎從盛京調到幽州,與他一同辦理銀引司的差事。
趙輔早就知曉王溱與唐慎的關系,如今王溱這封折子一寫,甚至還在折子末暗示了一句自己思念唐慎情切。這是寵臣才可以對皇帝說的私密話,旁人並不能看懂,趙輔卻懂得王子豐的意思。
然而將王溱這封寫得花團錦簇的折子展開,趙輔輕描淡寫地寫了一句話。
“朕知曉了。”
Advertisement
即日,趙輔派了餘潮生、徐令厚等人去幽州,獨獨沒有唐慎。
過了幾日,唐慎聽說了王溱向皇帝要人的事,他幾下便明白了其中的彎彎繞繞。他心頭一暖,為王子豐的良苦用心,於是他寫了一封信送去幽州。信上言簡意赅,寫的是前朝一位詩人的五言絕句。
“願君少煩憂,西窗青梅熟。
嗅把黃時雨,安樂喜相逢。”
信送去幽州後,唐慎心情凝重,更思索起趙輔的用意。
唐慎本就是銀引司右副御史,王溱辦事需要人,皇帝將他派去是再合理不過的。可他寧願派戶部左侍郎徐令厚去,也不願派唐慎。
進了臘月,天色漸寒。
唐慎望著盛京城被濃雲遮蔽的天空,皺眉不展。
官場上的風雲變幻,與百姓總是毫無幹系的。
快到過年,姚大娘和唐璜買了許多年貨,又將家中的門上都貼滿對聯。姚三在臘月十六趕回盛京,他一來便帶給唐慎一個好消息:“小東家,您要的東西在遼國果然找著了!”
唐慎驚道:“真找著啦?”
姚三:“還能騙您不成。您原本說那東西在北方很多,未必要去遼國,咱們大宋的竟州附近就該有。可是我找了一年多,始終未曾發現您要的東西,要不就是太少了,不管用。隻是小的不明白,您要它作甚。我找了當地人問了一圈,這東西就是個燃料,煉鐵什麼的都會用到。但打個鐵,用得著您說的那麼多麼?”
唐慎:“它叫何物。”
姚三早就習慣了唐慎從古書上看到某樣東西,不知道姓名,卻要他去尋找。他回答道:“當地人叫它為石墨。通體全黑,硬邦邦的,我是看不出有什麼用了。”
唐慎長嘆道:“原來它叫石墨。石墨……”他笑了笑,“竟然會叫這個,也是有趣。它有什麼用,你不知,其實如今的我也未嘗可知。或許竭盡我這一生,它終究隻是個煉鐵用的石墨,或許它會成為一樣如同金子般,令你痴迷的東西。”
姚三驚訝道:“如此神奇?”
唐慎:“我忽然想起,剛入官場時,我最想做的官了。”
姚三:“小東家,您想當什麼官?可是大官,王大人那樣的一品大官?”
唐慎的目光漸漸平靜下來,他無奈地笑了聲,道:“王子豐那樣的?尚書左僕射?或者向右相王詮王相公那樣,左相、右相,權傾朝野?一品大員啊,我其實從未想過。誰會知曉,那日金榜題名,我騎著高頭駿馬從宣武門走出時,我的目光瞧見了袁穆袁大人。”
姚三:“袁大人是何人?”
唐慎認真道:“工部尚書,袁穆袁大人!”
姚三錯愕道:“小東家您最想做的官,竟是工部尚書?”
“隻是曾經想過罷了。一入朝堂,你能做什麼,未來如何,早已不再由你做主。世事不由人,由天?由君啊!”
伴隨著唐慎回憶往昔,諸多感慨時,五輛馬車從西城門入了京。
五皇子趙基是頭一個回京的。
臘月廿四,二皇子趙尚也從姑蘇府千裡迢迢地趕回盛京。
當日,唐慎便告病家中,不再見客。
三位皇子剛回盛京,都心中忐忑,惴惴不安,不敢輕舉妄動。但皇帝一心求神念佛,隻是見了他們一面,問了幾句“這半年來可吃好穿暖了”,就沒再搭理他們。
四皇子趙敬先去拜訪了京兆尹劉全德,兩人是多年好友,交往一下並無問題。趙敬以此做敲門石,試探皇帝的反應。趙輔對此無動於衷,他便放下心來,漸漸開始拜訪各路官員。另外兩位皇子見狀,也都伸開了手腳,不再那般拘束。
待到臘月廿九,除夕的前一夜,皇帝於宴春閣中設宴,與群臣同歡。
除夕當夜皇宮中是要舉行家宴的,到時到場的隻有皇親國戚。所以每年的前一夜,皇帝會擺宴,與百官同樂。
如此盛大的宴席,唐慎不能再不參與。
入了夜,數以百計的馬車如同長龍,排在了宮門外。身穿官袍的官員們下了馬車,步行入宮。隻要是四品以上的官員,無論身在何職,都可進宴春閣參宴。所以這一路走來,唐慎見到了一些認識的官員,大多卻是不認識的。
宮娥點燃宮燈,隻見華燈之間,三位皇子各自被簇擁著進了宴春閣。
第133章
夜色漸沉, 隻見花萼弄影, 月色迷輝。
宴春閣坐落於御花園的西側, 於一片綠樹掩映間。窗戶是珍寶閣特制的水晶琉璃窗,宮殿中燈火通明,照在那晶瑩剔透的窗戶上, 更顯得流光熠熠。大臣們身穿官服,一個個入了席座。皇帝的左側坐的是二皇子趙尚和四皇子趙敬,五皇子趙基則坐在他的右手。
官員們按著品階, 依次坐下。
唐慎坐得算不近不遠, 他左手坐的是國子監祭酒,右手坐的是一位翰林學士。
宴春閣之宴算不上家宴, 卻也與家宴相去不遠。
皇帝入席後,與幾位皇子說了會兒話, 又與幾位相公說起話來。他們說的是私密話,隔得遠的根本聽不見一個字。這便是皇帝的寵信。
唐慎“大病初愈”, 不能喝酒,他一邊飲茶,一邊悄悄地望著皇帝那方。
隻見皇帝的臉色略顯蒼白, 他也未曾飲酒, 而是時不時地喝著一碗褐色的藥湯。他時而與左相紀翁集交談,時而與右相王詮說話。三位皇子竭力想插入他們的話題,可總是說不上話,他們憋得臉色發紅,又沒有辦法。
然而皇帝的身後還站著一個人, 不是大太監季福,而是一個穿著素色僧袍的圓臉和尚。
他手中捏著一串佛珠,輕輕撥弄著,臉上掛著一抹如沐春風的笑容。倏然,他抬起頭,看向唐慎。唐慎心中一緊,他立刻移開視線。
善聽微微笑了起來,等過了會兒,他俯下身在趙輔的耳邊說了句話,趙輔也笑了起來。
晚宴到一半時,終於有皇子按捺不住。
四皇子趙敬走出席位:“兒臣自去了既州後,得了一塊天外飛石。此石形狀獨特,兒臣見了後十分欣喜,想將其獻給父皇。”
趙輔露出驚訝的神情:“天外飛石?搬上來瞧瞧。”
趙敬的人立刻搬了一塊半人高的石頭進殿。滿座的大臣們看清石頭的情況,紛紛驚嘆起來。
“這天外飛石竟形似如意,當真是富貴吉祥的好徵兆啊!”
趙輔也很喜歡,他笑道:“你有心了。”
趙敬喜出望外。
四皇子出了風頭,其他兩位皇子怎能落於其後?
趙尚和趙基紛紛獻上自己尋來的禮物,想要討皇帝歡心。然而珍寶易尋,有寓意的禮物卻難找得很。他們找的禮物都珍貴有餘,在吉祥如意的好兆頭上卻遠遠比不上趙敬那塊如意形狀的天外飛石。
戌時,晚宴結束,群臣離宮。
唐慎離開宴春閣時回首看了一眼,隻見善聽和尚緊跟在趙輔身後,悄然離去。
次日,便是除夕。
官員早就放假休沐,唐慎幫著姚大娘、奉筆把家中裝點一番,一家人歡歡喜喜地包起了餃子。到除夕夜,眾人正圍著吃飯,一個官差敲響探花府的大門。姚三去開了門,拿回來一封信,說是從幽州寄來的。
唐慎立即拆開信看了起來,隻見上頭唯有一行短短的詩。
同樣是前朝某位詩人寫的,隻是這詩被改了一些,改成了:“兩情若是久長時,亦思及朝朝暮暮。”
改是改的不怎麼樣,唐慎看了卻心頭一熱。他把信拿去書房,仔細地放在書匣中。出了門,姚三正要放鞭炮,見到唐慎,他道:“小東家可要親自來點燃這個炮仗?”
唐慎捋起袖子,笑著走上前:“交給我吧。”
鞭炮砰的一聲上了天,又是新的一年。
然而誰也不知,與此同時,大宋皇宮中,卻是一片死寂。
除夕夜,尋常百姓要吃團圓飯,皇族們也不例外。六王爺趙敖下午就進了宮,今年是第一次沒有太後的家宴,他需要陪著皇帝。
並不是每個皇族都能入宴,今夜參與這場家宴的皇族隻有趙敖和他的王妃,以及景王世子趙瓊。還有三位皇子,以及三位皇子的母妃。
人數不多,大抵有十人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