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了趙輔五十多年,有些時候他覺得自己是懂這個帝王的,有些時候他又看不明白。比方說剛才,趙輔對唐慎說的那些話,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季福一點都看不明白。季福想,唐景則定然也是不明白的,哪怕那王子豐來,恐怕也隻能嘆一句“君心難測”。
不過季福比唐慎和王溱多了一個優勢,唐慎走後,皇帝摸著那溫熱的青瓷杯盞,仿若自言自語地說道:“朕更喜歡他們了。”
季福把這話記在心裡,想著等有空了再慢慢琢磨。
皇帝說把御賜的禮物送去了尚書府,唐慎卻壓根沒心思去看。今日他從御史臺下衙時,遠遠地瞧見尚書左僕射的一品大員轎子在衙門門口等著。唐大人眼一撇,趾高氣揚地就從旁邊走過了,愣是沒看裡頭一眼。
王溱下了馬車,喊道:“景則。”
唐慎置若罔聞,繼續向前走。
王大人嘆了聲氣:“還是生氣了。”
謀事,在乎一張一弛。
王大人多麼開明的人,他自然不會雪上加霜,他給了唐慎兩天時間冷靜冷靜。
然而第三日,傅渭突然給自己的兩個學生送去請柬,說得到一幅特別好的畫,要他們一起來府上欣賞。唐慎這下不能推辭了,隻得就著夜色前往傅府。等到了地方後,王子豐已經在花廳中坐著了。
唐慎眼觀鼻鼻觀心,默不作聲地走到王溱的對面坐了下來。
唐慎:“先生,那幅畫呢?”
傅渭:“畫?自然是有畫的。溫書童子呢,快去將那幅畫拿來。”
溫書童子立刻跑去書房,拿了一卷畫來。這畫並不長,溫書童子雙手拉著畫卷,將其展開。乍一看這幅畫,唐慎頓感錯愕,心中湧起疑惑。等看到落款的印章後,唐慎不由失笑:“未曾想竟然是雕蟲齋主的大作,果然是幅好畫。”
雕蟲齋主傅希如撫著胡須,哈哈一笑:“景則也瞧出了這幅畫中的妙處。不錯不錯,眼光獨到,子豐覺著呢?”
唐慎也悄悄地看向王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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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見王溱的目光在畫上停留了幾瞬,接著他轉首看向傅渭,微笑道:“先生是從何處得知的呢?”
唐慎一愣。
傅渭面露尷尬:“我怎的聽不懂你的意思。”
王溱:“聖上近幾日未曾召您入宮,定然不是聖上。您與紀相、徐相並不熟稔,也不是他們。”頓了頓,王溱感慨道:“原來是二叔祖。”
傅渭:“……”
唐慎也恍然大悟:“……”
這都什麼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
花廳中一片寂靜,針落有聲。
忽然,傅渭道:“嗨,為師就是關心一下你們,這又怎的了!如何,你們還打算一直瞞著我不成?你們都是我的學生,這等大事不先告訴先生,這合乎禮法嗎,這合乎禮教嗎!”
唐慎心道:我與王子豐斷袖,這就是最不合乎禮法的事!
唐慎:“是景則的錯。”
傅渭一下子有了底氣,他再指責王溱:“你呢,為何要瞞著為師,你意欲何為呀?”
王溱輕輕挑起眉,但他看了看低首認錯的唐慎,輕輕一笑,也作揖行禮:“是學生錯了。”接著,他又道:“這樣有些像在拜高堂了。”
傅渭愣住。
唐慎也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等回過神後,他怒不可遏:“王子豐!”
王溱暢快地笑出了聲。
傅渭在一旁看得更加愣住,他哪裡見過王子豐這番模樣。許久,他摸著胡子,隻道是深感欣慰。
很快,飯菜上桌,三人在府上用了飯。餐桌上,傅渭拉著他們說了會兒話,畢竟年歲大了,沒過一會兒傅渭便先去休息。
唐慎和王溱一起走在傅府的花園中,漸漸的,唐慎發現:“你在帶我去池塘?”
王溱:“確切而言,小師弟,是那座亭子。”
兩人很快穿過層疊的竹林花影,走到那座亭子前。五年前,唐慎循著琴聲來到此處,遇見了一位“撫琴童子”。那匆匆的一別,兩人都是未曾想過,如今竟會是這樣的情景。
唐慎觸景生情,心中感慨頗多。
王溱一下子從身後擁住了他,唐慎身體一僵,正要動作,兩片微涼的嘴唇忽然低下,吻在了他裸露的脖頸上。
“別動。”
唐慎屏住呼吸:“師兄……”
“怎的不叫我撫琴童子了?”
唐慎啞然無言。
王溱低低地笑道:“三日了,還在生我的氣?”
唐慎:“我哪裡敢生師兄的氣。”
“那就是在生氣了。都三日了,我這一生,哪裡還有多少個三日可以留得你去生氣。”
唐慎聞言微怔,他想了想,以為王溱是在說他年齡大了。其實這話也沒錯,王溱比唐慎大了整整九歲。以往唐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但如今他聽著王溱失落的語氣,第一次猜測這個人會不會其實有些自卑。
唐慎心中一動,他立即握住王溱的手:“師兄怎的如此想,我從未這樣想過。”
王溱傷心地說道:“當真沒有想過?”
唐慎急切地回答:“當真!”
“那你莫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好。”
王溱又低首吻了幾下,接著輕聲道:“過幾日我就要去幽州了,銀引司的差事該繼續往下辦了,隻讓秦嗣一人管著,終究是不行的。唉,小師弟,你說人這一生本就歲月苦短,我們卻還忙於他事,聚少離多。這一去幽州,少說又是一個月。一個月,便是十個三日,我哪來的那麼多三日啊!”
唐慎忽然明白:“等等,你剛才說那話,是因為你要去幽州了?”
王溱笑道:“對,要不然小師弟以為什麼?”
唐慎:“……”
一個肘擊毫不猶豫地向後,砸在了王溱的腹部。王子豐吃痛地悶哼一聲,松開手。
唐慎大步向前離開。
王溱聲音虛弱:“有、有些痛,似乎是撞著哪兒了。”
唐慎頭都沒回,抬腳走人。
見人都走遠了,王溱這才站直身,嘆氣道:“這就是逗過了,瞧瞧,都不心疼我了。”
不日,王溱離開盛京,前往幽州。
十一月下旬,三封奏折從三處不同的地方送到盛京。尋常的地方奏折都需要經過右丞徐毖的手,才會送到皇帝的御案前。但這次不同。這三封奏折直接被送進垂拱殿,作為家書,呈在皇帝的面前。
趙輔翻開奏折,先道了句:“都寫的什麼徒有其表、詞不達意的東西!”說完,把奏折扔在桌案上,等過了幾個時辰,才再次翻閱。
第132章
三位皇子離京半載, 走時身是白丁, 未有立功。到了所轄當地後, 自然是大力勤政,想要幹出一番功績。
二皇子趙尚去的是姑蘇,他原先想從兵部銀契莊入手, 插手銀引司的差事。本意是好的,他想為銀引司做事,幫著銀引司把姑蘇府當地的差事做得更好, 可這件事並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不知怎的, 他沒再做銀引司的事,如今遞上的折子中, 說的是他帶兵剿滅一伙水匪的事。
四皇子趙敬去的是既州。黃河下遊橫穿既州,每年水災泛濫, 既州都會成為一片汪洋大海,百姓流離失所。趙敬找了工部的能匠, 將既州堤壩再次鞏固。
五皇子趙基去的是涼州。姑蘇府是繁華富庶之地,但所幸偶爾還有一些水匪作亂,能從中做文章;既州是黃河必經之處, 隻要鞏固一下堤壩就能當作功勞寫上去。涼州可不同了。
涼州地處中原, 百姓富裕,民生康泰,自古來就沒什麼天災人禍,也未曾出現過什麼大的禍事。五皇子趙基想破了腦袋,才聽了幕僚的建議, 從吏治入手。雖說見效不顯,但其意深遠,耗費苦心,可比趙尚和趙敬更為盡力。
如今眼看要到年關,三位皇子都想回京過年,於是一同寫了折子送上來。
因為皇子奏折無須經過勤政殿,直接送到趙輔案前,所以沒人給三人的奏折“劃重點”。趙輔翻開一張折子,開頭便是“兒臣自姑蘇來念,日夜不寐,思及父皇便覺肝膽枯腸所盡俱斷”……
真是一群狗屁不通的東西。
趙輔捏著鼻子把三張奏折看完後,對五皇子趙基辦的差事產生了點興趣。他拿著第三張折子看了半天,最後喚來吏部尚書沈運:“朕的兒子們想要回盛京過年,沈卿覺著如何呀?”
沈運恭敬道:“每年年初,五品以上的地方官員都要來吏部述職。三位皇子想回京,本就理所當然。然皇子身份不同,自然可不必按著吏部的規矩來,年前回京也情有可原。臣以為,十分妥當。”
趙輔:“那便讓他們回來吧。”
三位皇子即將回京的消息一夜間,傳遍盛京。
官差將聖旨送去姑蘇、既州、涼州三地,同時,盛京的官員們也紛紛有了猜測。
唐慎也從這次趙輔的旨意中嗅出了一絲不一樣的味道。三位皇子回京絕不是小事,隻怕這一回來,會有滔天洪水等著淹沒京都。
然而誰也沒想著,皇帝的旨意剛下沒兩天,盛京城中出了一件趣事。
工部右侍郎兼大理寺少卿蘇溫允蘇大人,被家中人逼婚了!
蘇大人今年二十有六,確實是高齡,也未曾有婚配。蘇家是北直隸的大戶人家,隻因這一代從官的蘇家人中,蘇溫允就是官職最大的,所以一直也沒人敢催他。再加上蘇溫允終年都賴在京城不回家,蘇家人也沒法跑到盛京找他。
但眼見蘇溫允過年就二十七了,蘇家實在沒法不著急了。
年邁的蘇老夫人連夜從北直隸來到盛京,手執家規法鞭,逼著蘇溫允跪在祠堂裡,看著祖宗靈牌,看著他父母的牌位,要他背誦家規,勒令他不可再放蕩下去,要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