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蘇溫允的話從他腦中閃過。
『因為王子豐有龍陽之好!』
這話轟然在唐慎的耳中炸開。
那一日在幽州府衙,蘇溫允被他說服了,以為是自己誤會了王溱。可唐慎的心裡卻埋下了一粒種子。這種子生根發芽,如今他摸著自己的臉頰,感到掌心下的皮膚在滾滾發燙,燙得他不能自已,可他胸膛中那震顫的心髒,卻又澎湃著令他無法理解的思緒。
“王子豐……”開口時,是沙啞的聲音。
這一遭,唐慎正借著酒勁胡思亂想著,他真的看不懂王子豐其人。
而另一遭,王溱來到書房。他的衣衫上沾了唐慎的酒氣,於是他換了件白色錦袍,少了幾絲官場的世俗氣,多了幾分世家公子的氣度。進了書房後,王溱瞧到來人,他並未驚訝,而是道:“查得如何了。”
“回公子的話,小的回金陵數月,確實查出了一些事。”
“那便一一說來。”
不錯,這人就是幾個月前王溱特意派去金陵府的僕從。
金陵府本就是琅琊王氏的大本營,金陵府的風吹草動,隻要王溱想知道,就沒有查不到的。不過五年前梁誦在金陵活動時,做得足夠隱蔽,所以王溱也是廢了番功夫才查出真相。聽到僕從說出查明的真相,王溱久坐在椅子上,驀然平靜,一言不發。
僕從說完後,又道:“還有一事。”
王溱久久不言。
僕從抬起頭:“大公子?”他下意識地喊出了王溱在琅琊王氏的排行。
王溱回過神,道:“嗯?”
僕從恭敬道:“前幾日小的正要離開金陵,湊巧在街上碰到了一個人。此人正是唐公子的家僕姚三。小的曾經在唐公子身邊見過這姚三,就多長了個心眼,花了幾天時間查了查這姚三到金陵府是做什麼的。”這僕從自小跟著王溱,為王溱辦事,有些事不用王溱說,他就能辦得妥妥帖帖,頗得王溱心意,否則他也不會被派去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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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從道:“那姚三去金陵府,是為了查一個名為崔曉的飛騎尉。小的多查了一些,發現這崔曉十分貪財,似乎被人彈劾,早在半個月前就離了金陵府,上盛京去了。”
王溱頓覺不對:“你說他半個月前就來了盛京?”
“是,小的是用了王氏的關系,直接在金陵府衙打聽到的。”
王溱起身在書房中走了兩步,他停下腳步,回身問道:“那姚三可曾看見你?”
“不曾的,再說姚三並不認識小的。”
王溱長嘆一聲:“我知曉了,你下去吧。”
“是。”
次日清晨,唐慎裝作真的喝醉的樣子,十分愧疚地對王溱說:“昨夜我喝多了,不知道做了什麼,醒來後就發現在客房了。我從未喝多過,也不知醉後是什麼模樣。沒有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冒犯師兄吧?”
王溱本來沒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他真以為唐慎是喝醉了。誰料唐慎這番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話說出口,他忽然起了疑心。他認真看了唐慎一會兒,笑道:“未曾。”
唐慎松了口氣:“那就好。”
唐慎走後,王溱喚來小廝,詢問唐慎今早起床後的舉止。隻可惜僅僅憑借這點信息,他還無法揣測到唐慎是否有裝醉。
王溱不以為意,他輕快地笑道:“若是裝醉,倒也不錯。”
王溱開始著手在盛京城中調查崔曉其人,另一邊,下了早朝,趙輔將三個皇子喊到垂拱殿。
琉璃窗透著清亮的日光,龍涎香沁著寂靜的垂拱殿,趙輔翻了翻桌上的折子,道:“朕即位三十一年,子嗣不豐,如今也隻剩下你們了。這幾日你們在朝中也辦了點差事,太後的冥壽你們辦得極好,朕十分滿意。朕昨夜想了想,總是將你們栓在朕的身邊,似乎也不是好事。即日起,你們便離開盛京,做些真正的事罷!”
三個皇子齊齊呆住。
第118章
趙輔即位三十一年, 從未重視過自己的皇子。如今好不容易給了他們參與朝政的機會, 不足一個月, 就又將他們趕出盛京。
此事傳出,朝堂震驚。
三位皇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何事,他們茫然無措, 各個慌了手腳。莫說他們,就連深得皇帝重新的權臣高官也都詫異莫名。
左相紀翁集與幕僚談及此事時,其幕僚中書侍郎祁沢大感困惑:“若是說陛下想疏遠三位皇子, 那太後冥壽前, 不器用三人便可,為何需要大費周章, 反而落了個麻煩?”
紀翁集正品著粗茶,他愁眉緊鎖, 也不知趙輔的深意。
祁沢道:“紀相,陛下此舉可另有意圖?”
紀翁集將茶盞放在桌案上, 他長長嘆了口氣:“聖上這些年來,越加變幻莫測,老夫竟也漸漸看不透他了!”
另一邊, 王詮和王溱也商量著皇帝把三位皇子趕出盛京的舉動。二人商討許久, 得不出結論。王溱清雅俊逸的臉龐上難得出現疑然的神色,他思索許久,仍舊不得要領。
王溱並非憑空白想,這些年來,他身為皇帝寵臣, 自有自己的一番渠道。
可這一次皇帝突如其來的舉止,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任何人都無法理解這位大宋帝王在想些什麼。
然而右相王詮這次卻釋然道:“我倒覺著,子豐先前有句話說的不錯。”
王溱抬頭看向王詮。
隻見這位精神矍鑠的當朝右相品著上好的碧螺春,悠然自得,微微一笑:“咱們這位陛下登基三十餘年,可曾出過任何差錯?”
王溱仔細想了想,他笑道:“叔祖可真要豐來說?”
王詮露出尷尬:“我隻是這般一說而已,子豐當真要斤斤計較?”
趙輔並非十全十美的明君,甚至可以說他根本不能算是個明君,他所做之事,大多是為了自身利益,為了一個生前身後名。於是他登基前二十年,確實出過不少差錯,導致朝堂政局不穩,與遼國大戰而民不聊生。但最近十年,趙輔坐擁江山越發順手,他將群臣玩弄於股掌之中,互相牽制,共謀大業,大宋便得了一個太平盛世。
王溱:“豐不敢。”
王詮倏然長嘆道:“若真生死之間,聖上大徹大悟,性情大變,那我等無力改變,隻得做好一切準備,輔佐朝綱。然而咱們這位陛下真的是那種會因為外力而改變自我的人?或許近些年來,你比老夫更親近陛下,更懂他的心意。但我與聖上君臣相知三十餘載,我隻道如子豐先前所言,信任他,如此則矣!”
王溱心念一動,明白王詮的深意。他立即作揖行禮道:“豐謝叔祖賜教!”
與王詮密謀許久後,王溱坐了馬車回到尚書府。他剛抵達宅院,讓僕人換下一身官袍後,便有小廝來報,是一位刑部郎中登門拜訪。此人正是王溱安插在刑部的一枚棋子。
刑部郎中高馮德在書房見到王溱,直言道:“下官已然找到尚書大人先前所尋的那人,此人如今正在刑部大牢中。”
王溱訝異道:“審理犯官的事,向來由大理寺負責。”所以他這兩天將精力都放在了大理寺中,還因為蘇溫允回京,他要避開蘇溫允的耳目去找人,如此更費了番功夫。
高馮德解釋道:“確實如此,隻是此人的案件已經審理結案,所以被押到了刑部大牢。”
“這般快?”話剛說完,王溱微微一愣,他看向高馮德:“有唐景則唐大人插手?”
“是。”
僅僅是這一句話,王溱驀然明白真相。一位不遠千裡,從金陵府趕來盛京的犯官,唐慎特意派人去金陵府打聽此人的消息,莫了還插手這人的案件,讓其直接被打入刑部大牢。王溱長長地嘆了聲氣,感慨道:“他終究是心慈手軟了。”
是年輕,也是青嫩。
然而王子豐隨即在心中想到:若唐慎當真年紀輕輕就心狠手辣,殺人絕後,自己又如何會心悅於他?
也罷,不擇手段之事由他來做便是。
於是在唐慎心中,自家光風霽月、高風亮節的師兄,此刻拂了拂茶蓋,淡然道:“刑部近日關押了不少案犯,開銷日漸上漲。國庫不豐,去歲和遼國大戰過一次,便國庫蕭條,難以為計。刑部為六部之一,當為陛下分憂,為蒼生著想。高大人覺得呢?”
高馮德早就幫王溱幹過不少腌臜事,他們沆瀣一氣,並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高馮德俯首聽命,語氣真誠:“下官深以為是。”
當夜,刑部大牢中,一位案犯畏罪自盡,一頭撞死在牆上。
區區一個金陵府飛騎尉的生死,放在碩大盛京城,隻不過是滄海一粟,不足為外人道也。
趙輔說讓三位皇子離京辦差,不日他便下了旨意,給三人各自指派了差事。
如果說趙輔真想疏遠皇子,大可以把他們流放到偏遠地方,可他並沒有這麼做。三位皇子各自得了差事,每個人的差事都還是個美差。隻要做的好了,升遷之事大可不必擔心。
唐慎在王溱家做客,他與王溱感嘆道:“師兄可懂陛下此舉深意?”
王溱為他沏茶,舉手投足間盡顯大家風度。他以掌將茶盞推到唐慎面前,悠然道:“今日不是我們師兄弟二人一同欣賞先生昨日寫的字麼,如何又聊起了朝堂之事。”
唐慎愣了愣,接過茶盞:“是。”
同時心中判定:你王子豐這次也搞不懂了!
王溱雖說也猜不透趙輔的心思,但他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仍舊好像大權在握、局勢盡掌手中,絲毫不顯慌亂。唐慎一邊品茶,一邊觀察著他,可怎麼都看不出一絲破綻。唐慎心中惋惜,同時又感到欽慕,自家師兄果然不是凡人。
八月下旬,三位皇子就要離京。
景王世子趙瓊於千裡樓宴請唐慎,邀請時還給他示意,暗示他到時候可能會有他人到場參宴。唐慎心領神會,他左思右想後,決定赴宴。
等到唐慎來到千裡樓後,他與趙瓊等了一會兒,掌櫃的將二皇子趙尚領進雅間。
趙瓊立刻站起身,對唐慎道:“這次瞞著景則了,其實我同時還邀請了二殿下。隻是你也知曉,如今朝堂風雲變幻,二殿下也不敢隨意與臣子見面。我隻是以兄弟名義請他來宴,今日是家宴,不談政事。”
唐慎也立即起身,與趙瓊一道迎接趙尚:“下官知曉世子殿下的良苦用心。”
趙尚被二人一同迎進屋。
趙瓊行禮道:“趙瓊見過二殿下。”
趙尚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怎的還拘束起來了。今日隻是家宴,沒有什麼二殿下。”說完,他轉首看向唐慎:“這位就是唐景則唐大人吧。”
唐慎:“下官唐慎見過二殿下。”
“都說了沒有二殿下了,唐大人趕緊坐吧。”趙尚溫和至極,他道:“我與唐大人還有過一番淵源。去歲遼國使臣來京,唐大人也在接待使臣的官員中。隻可惜我沒找著機會與唐大人說話,這一耽擱,你瞧,就耽擱到了現在。”
如此一番話,便拉進了與唐慎的關系,三人一起同桌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