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敖言辭懇切,可手指顫抖,說話時胡須都顫得微微晃動。他極力藏著自己的不忍和痛苦,可又怎麼瞞得過趙輔的眼睛。趙輔幽幽地望著他,良久,道:“皇弟,可是真心說此話的?”
趙敖渾身一顫:“是。”
趙輔嘆了口氣:“從何時起,你我兄弟還會說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了!”
於是,趙輔將趙敖留宿皇宮,兄弟二人促膝長談,說起了小時候的許多事。趙輔龍顏大悅,談起那些經年往事,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候的歲月。在做了三十年無情的帝王後,他望著自己這位已經蒼老的同胞兄弟,還是起了一絲惻隱之心。
他拍了拍景王的手,道:“你就莫要擔心了,朕心中自有主意。”
趙敖徹底松了口氣。
果不其然,過了幾日,趙輔選定了出嫁遼國的女子,是已故的九王爺家的郡主。九王爺去世後,王府無人當家,又不受趙輔待見,早成了沒落皇族。趙輔將這位郡主收入皇室,封了公主,送去大遼。
九王府中是如何哭天搶地,不足為外人道也。但盛京城中,其他人家各個喜笑顏開。
臨近新年,大遼使臣即將回遼。
臘月廿一,唐慎穿著朝服、披著狐裘大氅出門,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片輕柔的雪花落在地上,無聲地鋪上一層銀色。唐慎拉緊了大氅,步行向皇宮走去。等到上完早朝,他回到勤政殿中,先看了一些折子,接著遞了折子。又過一個時辰,趙輔召他到垂拱殿中觐見。
唐慎整理了官服,冒著大雪去了垂拱殿。
見皇帝當然不能再穿大氅,一路走下來,唐慎被凍得嘴唇發紫。還好到了垂拱殿,小太監為他掀開厚厚的門簾,頓時一陣暖意襲來。
趙輔抱著一個暖爐,正坐在羅漢榻上吃核桃。小太監拿著精致的小錘一下下地把胡桃楸撬開,一點點地將核桃肉挑出來,皇帝有一下沒一下地吃著。
見到唐慎,趙輔上下看了他一眼,對季福道:“瞧把景則凍的,這天是越來越冷了。”
季福是有眼力見的,他知道趙輔看重唐慎,他又這麼說了,季福便道:“方才奴婢出去走了一趟,官家不知道,可真是大雪紛飛,把奴婢耳朵都凍僵了。官家,可要奴婢給唐大人準備一個暖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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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輔沒應,而是揮手道:“賜座吧。”
兩個小太監抬著一把凳子放到炭盆旁,唐慎先行一禮,接著坐下:“謝陛下恩賜。”
趙輔沒說話,依舊在一下下地吃核桃。過了會兒,他道:“景則,怎麼今日想著來見朕了。可是有事?你那折子中寫的東西,倒是有些意思,隻是你啊,太年輕了。”
唐慎心中警鈴大作,他哪裡敢再坐著,立即站起身作揖行禮。“自一個月前,臣接待遼使後,與遼國使團接觸甚多。臣身為大宋官員,身為大宋百姓,這一月來寢食難安,難以入眠。越是與遼使接觸,臣越是觸目驚心。”
“啪嗒”一聲,小太監敲碎了一顆核桃外殼,聲音在垂拱殿中回響。
趙輔抬起頭,道:“說來,李景德回京後,似乎一直與你一起?”
唐慎想了想:“李將軍心系西北,關心遼使來京是否有其他目的,所以與臣一起接待遼使。”
趙輔笑罵道:“能有何事?讓他這等莽夫去接待遼使,也虧你想得出來!”
“臣有罪。”
“下不為例。”趙輔道,“宋遼交好,公主也即將嫁去遼國,景則啊,你也不必想太多了。”
唐慎心道:宋遼交好?不知道是誰,那天在升平樓的宴會上,滿臉堆笑,表現得昏庸無能,對遼使百般求全。等到離了宴席,直接把李景德叫去登仙臺臭罵一頓!要不是王溱點出這件事,唐慎還不知道那天趙輔把李景德喊過去,是要罵他沒把遼人治好,害得趙輔還得在遼使面前丟人!
大宋打不過遼國,遼國又暫時不願耗費國力去吞並宋。
這就是現狀。
如今趙輔居然說“宋遼交好”?
當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但唐慎也不能點明,還得順著皇帝的意思往下說:“陛下說得是,臣自然知曉。但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陛下,防人之心不可無啊。臣鬥膽諫言,陛下萬萬不可小覷遼人。”
趙輔做出沉思的模樣,嘆息道:“罷,景則的顧忌也並非無的放矢。”
垂拱殿中,季福打著拂塵,乖巧地垂立一旁。起居郎和起居舍人奮筆勤書,將今日唐慎面聖的事記載下來。
唐慎作揖行禮,恭恭敬敬地說道:“臣以為,面對遼國,大宋不當視若無狀。李將軍回幽州前曾與臣說過,若給李將軍十年,他定然可以練出一支不亞於遼國鐵騎的強兵。”
趙輔捏著核桃肉的手驟然一頓,他雙目放光,抬頭看著唐慎,急切道:“李景德說過?”
唐慎點點頭,斬釘截鐵:“是,說過。”
千裡之外,正在幽州城練兵的徵西元帥李景德打了個噴嚏。“哪個王八羔子的遼人在算計老子?”
垂拱殿中,唐慎接著道:“然,想要練兵,非一朝一夕,不可一蹴而就。需要的不僅是時間,還有金錢。西北銀引司,正做此要職。臣以為,銀引司與飛龍軍攜手,兩相齊力,定能練成不亞於遼軍的雄雄鐵騎。”
聽到這話,趙輔表情舒展,心曠神怡。但隨即他仿佛想到了什麼,喜悅的目光收住幾分,看著唐慎,輕聲道:“子豐對你說的?”
唐慎心中一頓,默了默,道:“王大人有與臣談及此事。”
垂拱殿中飯寂靜了片刻,趙輔嘆氣道:“你們這師兄弟二人,倒是齊心協力,為朕辦事啊。”
唐慎低著頭,不說話。
趙輔又道:“銀引司一事,你折子上寫的朕都看過了。這些也都是王子豐該做的事,與你無關。不過景則,你在折子後面又寫的那個……朕倒是看得有些迷糊。你是想作甚呢?”
唐慎抬起頭,說道:“臣以為,銀引司不僅僅可以做軍務往來,如此用銀引司,是屈才了。”他沒提趙輔設立銀引司最大的目的是為了多年後,假借銀引司推動全國貨幣化,因為這事不該唐慎知道,他說道:“銀引司,更可以深入遼國內部,打探敵情!”
趙輔定定地望著唐慎,唐慎被他看得心中打鼓。
唐慎身為中書舍人,這個官位並不像六部尚書、大元帥那樣有個明確的職務。中書省的官員大多是唐慎這樣的,官職為虛,他們要做的事,就是為皇帝辦事,分憂解難。
今日唐慎越過徐毖,直接觐見趙輔,他並沒有越權,但是這也說明了他並沒有將自己真正看做徐黨一員。
唐慎是皇黨,隻忠於皇帝。
兩年來,徐毖從未將唐慎納入麾下,真正信任他。同樣,唐慎也是如此。
忽然,趙輔放聲大笑:“朕沒想到,你與斐然,在這事上竟然不謀而合了!”
唐慎心中一驚。
……斐然?
蘇溫允?!
第93章
臘月寒冬, 盛京城白雪皑皑, 皇宮被封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
穿著深紅色官袍的工部右侍郎兼大理寺少卿蘇溫允走進了皇宮, 他迎著鵝毛大雪來到垂拱殿。不能直接進殿觐見,等到太監進去通報後,他才走進垂拱殿。蘇溫允先給趙輔行禮, 接著他抬起頭,視線忽然停在垂拱殿中央的唐慎身上。
兩人目光交匯,唐慎移開視線, 神色平靜。
趙輔還坐在羅漢榻上, 他抱著暖爐,道:“斐然也來了, 瞧瞧你這官帽上,都積滿了雪。”
“臣蘇溫允見過聖上。”
趙輔笑道:“坐吧。”
小太監立刻搬了張椅子, 唐慎和蘇溫允一起坐下。
趙輔道:“景則寫的折子,你也看看好了。”大太監季福立刻將唐慎寫的折子遞給了蘇溫允。
蘇溫允翻開奏折, 看了起來。越看他的表情越怪異,看到最後,他忍住想抬頭詢問唐慎的衝動, 對趙輔道:“回陛下的話, 臣與唐大人似乎不謀而合了。”
似乎心情很不錯,趙輔哈哈大笑道:“可不是,今日我看了這折子後也覺得驚奇。你昨日才遞了折子,今日景則也遞了一張來。”
聽到這,唐慎已經知道蘇溫允昨天給趙輔遞了一張什麼樣的折子了。
蘇溫允奏薦趙輔, 往遼國安插密探!
唐慎不知道,蘇溫允是想利用什麼途徑講探子安插進遼國。但是按理說,他應該不會想到銀引司。銀引司是由王溱掌管的,蘇溫允與王溱向來不合,兩人沒有交集。如果不是王溱私下與唐慎說過銀引司的事,他肯定想不到通過銀引司去探查遼國敵情。
正說著,一個太監端上了一盅松茸鴿子湯,說是後宮裡的某位娘娘特意為皇帝燉的。趙輔斜斜坐著,輕輕地喝湯。他目光低垂,神色淡定,仿若一個普普通通的花甲老人。喝了兩口湯後,趙輔道:“今日這鴿子湯,喝著總不如往日那般鮮美了。”
季福在一旁賠笑道:“淑妃娘娘的手藝在後宮堪稱一絕,許是外頭天太冷,太監送到垂拱殿時鴿子湯給吹涼了,官家才會覺著不如往日鮮美。”
趙輔道:“朕怎麼覺得不是呢。朕覺得,若是這松茸能更鮮香些,鴿子能更軟嫩些,二者中和,相輔相成,哪怕雪下得再大,也對湯的鮮美不成影響。”
季福心中一緊,他聽出趙輔這是話裡有話,可很明顯趙輔這話不是對他說的。季福虛著眼睛,看向蘇溫允和唐慎。既然不是對他說,那隻能是對這二位大人說的了。
唐慎和蘇溫允心裡也各有計較。
不過多時,唐慎先離開垂拱殿,蘇溫允還留在殿內。
踏出垂拱殿時,唐慎撐開傘。雪花輕輕地落在傘面上,發出靜謐到幾不可察的聲音。唐慎走在回勤政殿的路上,快到勤政殿的宮門口時,他停下了腳步,嘴角微微勾起。
趙輔想讓他與蘇溫允聯手去辦這件事,未必是件壞事。
時隔兩年,這是他與蘇溫允難得的接觸機會。若是借機能從蘇溫允口中探聽出一些消息,也不枉此行。
當日下午,趙輔下旨,讓唐慎明年開春後,二月就動身前往西北,督查銀引司的建辦情況,替天子巡視。
司禮太監直接拿著聖旨進了唐慎辦差的堂屋,宣讀旨意。唐慎領旨後,這個消息很快傳到徐毖耳中。徐毖正握著一卷古籍,細細閱讀。聽說了這件事,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沒做任何其他反應。
臨下衙前,這事也傳到其他相公的堂屋中了。
禮部尚書孟阆聽聞此事,驚訝了半晌。他轉過身,看向與自己同屋的戶部尚書王溱。孟大人眼珠轉了轉,道:“王大人,本官似乎聽聞,那工部右侍郎蘇溫允蘇大人今日也接了詔書,說是明歲要去西北監察西北軍情?”
王溱正在品賞一塊透徹湛白的美玉,他好像看得入了神,沒聽見孟阆的話。
孟大人在心中罵了句“不知又是從哪兒貪贓枉法來的寶玉,可別被我抓著你的把柄”,接著他屈指敲了敲桌子,又道:“我記著銀引司是王大人執掌的吧,也在幽州。唐大人要去幽州,蘇大人也要去。莫非蘇大人和唐大人是一起動身去往幽州城?”
王溱這才放下品賞美玉的手,他抬起眼,看向孟阆,接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