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德摸摸鼻子,對唐慎道:“那我先走了。”
唐慎:“李將軍慢走。”
李景德跟著小太監,去了登仙臺。
第二日,唐慎沒在勤政殿見到李景德。孟阆率領官員,親自接待遼國使臣。雙方並沒有在勤政殿會面,也沒選在宮中,而選在了禮部衙門。先前所有的禮儀接待在這一刻全成了空話,遼人剛來,張口便是:“此次幽州城之戰,我遼軍損傷慘重,這損失你們該如何承擔!”
好一個血口噴人!
唐慎畢竟年輕,當官才三年,臉皮還不夠厚,聽了這話心中還有些憤懑。
但孟阆和餘潮生是何許人,兩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餘潮生道:“耶律大人這說的是什麼話?宋遼兩國早在二十年前就籤署了和平契約,雙方不開戰、不交火,和平共渡。這可是你遼國先帝親自籤下的合約,難道遼成宗駕崩了,現在就不算數了?如今是你遼軍出兵我幽州城,怎麼還算是我大宋的過錯了。我大宋還沒和你好好算算這筆賬!”
耶律勤陰冷一笑:“你們竟然還敢提我大遼先帝?先帝仁慈,與你大宋籤訂了和平契約。但是這二十年來,你們大宋是如何做的?兩個月前,一個大遼官員平白無故死在你們宋國的土地上,給我們一個交代!”
餘潮生正要發作,孟阆出來做和事佬:“餘大人,你這怎麼說話呢,既然遼國皇帝派了使臣來,三皇子殿下還親自來了,自然是很有誠意地與咱們談判的……”
整整兩天,雙方就這次幽州戰役到底是誰的過錯,扯皮了兩個白天。
到第三天,遼國才願意退讓一步。這並不是因為他們良心發現,終於不再厚顏無恥地把責任全部推給大宋,而是西北戰場上,宋軍連夜出戰,偷襲遼營,大獲全勝。遼國忽然發現,南邊的宋國或許不像他們想象中的那麼弱。二十年前,這個國家曾經打敗過他們。
談判的事不是現在的唐慎可以摻和的,光是讓遼國承認自己也有錯,就廢了三天時間,死傷多少大宋士兵。
唐慎站在屋子中,聽著孟阆和餘潮生說出那些數字。
這些數字隻是一個個冰冷的語言,但是在這些無聲的數字下,卻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大宋比遼國富,比遼國耗得起仗。但大宋的士兵遠不如常年在草原上徵戰的遼兵。他們有錢,可是打仗不僅僅是在打錢,還在打真正的軍事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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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慎在屋中聽著,他仔細聽著每一句話,目光平靜而悠遠,悄悄地盯住耶律晗等人的每個動作和表情。
到了下午,一個官差將唐慎叫出屋。他走到禮部衙門的後院,隻見徵西元帥李景德已經在院子裡等著了。
唐慎立即走上前,行禮道:“下官唐慎,見過李將軍。”
數日不見,李景德的下巴上已經長了一層淡淡的青茬,顯然他有繼續將胡子蓄起來、留一臉絡腮胡的想法。
李景德道:“唐大人,和我還這麼多禮做什麼。本將軍今日來是想向你道謝,之前麻煩你一直帶著我,算是拖累你了。明日我就要回西北了,今天再不來道謝,可沒機會了。”
唐慎驚訝道:“李將軍要回西北?”
“那是,幽州城外,遼軍蠢蠢欲動,我必然得回去。”
李景德早晚會回去,隻是唐慎沒想到那麼快。他有些好奇,那天晚上趙輔叫李景德去登仙臺,都對他說了些什麼。但是他沒法問。唐慎道:“那下官祝李將軍一路順風。”
李景德擺擺手,道:“哈哈,就借你吉言。對了,我聽人說,唐大人很有錢?”
唐慎心中警惕,不知道對方突然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不用擔心,本將軍就隨便說說,再有錢,能有錢的過王子豐那個家伙?”李景德撇撇嘴,“別看他是你師兄,當著他面,我都這麼說。他王子豐家裡就有錢,現在還當的是戶部尚書,整天幫著朝廷賺錢。每次打仗,老子都要伸手跟他要錢,看他臉色,這家伙真不是個東西!”
唐慎但笑不語,心道:今晚上我就幫李將軍您轉告給我師兄去。
李景德:“老子也沒別的本事,就會打仗,活了半輩子,也隻會打仗。咱們大宋的士兵確實不如遼人,但是我保證,十年後、二十年後,咱們的鐵騎未必比他們差!但是這十年中,我們每打一場仗,都要花很多錢。打贏一場仗,要花更多的錢。賺錢的事,真的拜託給你們了!”
陽光下,李將軍咧開嘴唇,露出一個自信而爽朗的笑容。
唐慎望著這位年輕將軍的表情,良久,他道:“李將軍,下官有一件事非常好奇……”
“你說。”
“那日聖上將您叫到登仙臺,可是因為下官不好,帶您去驛館接待遼使,拖累了您?”
李景德的臉色瞬間變得非常精彩。
唐慎:“將軍?”
“聖上大概是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一道清越低緩的聲音從兩人身後傳來。
唐慎立刻轉首看去,隻見一面嫣紅的薔薇花架下,王溱穿著深紅色的官袍,一手拿著隻折扇,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接著他目光一掃,看了李景德一眼。
李景德:“……”
唐慎笑了。
嚯,看來有的話不用他轉達,師兄已經知道了。
第89章
“誰說聖上將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你王子豐是趴在房梁上親耳聽見了?”李將軍先是羞惱, 隨即反應過來, 理直氣壯地說道:“你說什麼便是什麼?聖上將我喊去,獎勵我大敗遼軍有功,你懂個什麼。”
王溱走了過來, 他與唐慎對視一眼,交換眼神。
唐慎:師兄,他剛才罵你, 我可沒回他, 不關我事。
王溱笑了笑,唐慎沒看懂王溱的意思, 但他尋思自個兒沒錯,王子豐和他關系那麼好, 不至於和他怄氣。
王溱悠然一笑:“既然李將軍說聖上是賜予你獎勵,那獎勵何在?”
李景德:“……”
爾等狗屁文官, 就沒一個好東西!
用力地擺擺手,李景德大步一跨:“走了走了,沒意思。”
李景德瀟灑的背影消失在勤政殿花園中, 隻是唐慎怎麼瞧怎麼覺得他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面對其他文官, 李景德還敢嗆兩句。哪怕同為二品,他都敢半夜套個麻袋,把禮部尚書孟阆狠揍一頓。但面對王子豐,他不敢。戶部管著整個大軍的軍餉,李將軍以前也不是沒反抗過王子豐, 可結局都不怎麼美麗。
識時務者為俊傑,李將軍是當世人傑,自然也非常識時務。
王溱其實隻是路過,他怎麼可能真的跟蹤唐慎或李景德。隻不過路過花園時,偶然聽到有人提自己的名字,他便停下腳步,稍稍聽了兩句。
王溱看向唐慎,目光平和,神態雍容:“孟大人那邊如何了?”
這是在問孟阆和遼國使團那邊扯皮得怎麼樣了,唐慎道:“孟相公與餘侍郎精誠合作,倒也算順利。”
王溱:“總是要過個好年的。”
唐慎心領神會:“師兄的意思是……”
王溱笑了:“小師弟今晚上來尚書府吃酒麼?”
孟阆正式接待遼國使團後,唐慎早就成了闲人,每天悠闲得很,正想去找王溱聯絡聯絡感情。一聽這話,他便道:“好,又要叨擾師兄了。”
進了臘月,盛京入夜很早,衙門中的官員們都是提著燈籠下衙的。
唐慎回家換了身常服,來到尚書府。尚書府的廚子準備了一桌江南菜。其實唐慎前世並不喜歡吃口味清淡的江南菜,可到了這個時代,每次來王溱這,他都被逼無奈地吃一些,再加上尚書府的廚子是琅琊王氏精心挑選了,送到王溱這的,本來就手藝一絕。唐慎跟著王溱,也漸漸變得口味清淡起來。
用過飯後,唐慎非常了解自家師兄那些風雅的愛好。
古人的文娛活動其實並不如現代人想象的那麼少,當然也不多。入夜後,因為蠟燭、油燈費錢,大多人家就直接睡了。但要是不睡,娛樂點的可以玩打馬、葉子戲,高雅點的琴棋書畫,樣樣皆可。
王溱對琴棋書畫,那真是樣樣精通。唐慎作為他半個學生,也算是“附庸風雅”,到處學了一點。
兩人來到書房,這是半個月前他們沒下完的一盤棋。
唐慎看到這盤棋頓時頭都大了,他直接求饒:“師兄,我輸了。”
王溱詫異道:“還未下完,小師兄為何要說輸了?”
“以師兄的眼力,自當看出來,這盤棋我已經輸了。不如我們再下一盤?”
王溱感嘆道:“小師弟太過妄自菲薄了。”說著,又開始收子,“那便再下一盤。”
唐慎心道:你就非得看我被你殺得片甲不留不可?
這都什麼惡趣味!
以往唐慎和王溱下棋,雙方下的都是敵手棋,也就是兩個水平相當的棋手下棋,互相不讓子。但今日唐慎道:“師兄,我想下饒子棋,你讓我五子如何?”
饒子棋,就是由棋力低的一方執黑子先下,而且唐慎還要王溱給他讓五子。
王溱驚訝道:“小師弟為何要下饒子棋。”
唐慎:“……論下棋,我不如師兄。我們以前就該下饒子棋了。”
王溱:“我不覺得。”
唐慎:“……”
“我覺得,師兄,讓我五子吧。”
王溱定定看著唐慎,笑道:“我是尊重小師弟,覺得你我該下敵手棋。”
唐慎心裡想,其他地方我覺得你該多尊重尊重我,比如什麼時候帶我再升個官。但下棋這方面可就算了吧。然而話不能這麼說。王子豐輕飄飄的一句話出口,唐慎已經在腦中過了三個彎。
王子豐說尊重他,覺得他們勢均力敵,該下敵手棋。
這不僅僅是在說棋,還在說其他。
如何回應?
片刻後,十九歲的唐慎道:“我比師兄小九歲,還未曾加冠,師兄讓讓我,又能如何麼。”話語間竟有些撒嬌的意味。可他說得分毫不錯,唐慎今年才十九,待下個月過了年,才是二十,在這個時代等於未成年。
王溱比他大了整整九歲,在這個時代,幾乎差了一輩。他作為長輩,疼愛一下子侄好像也不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