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紙代幣這件事,牽扯甚廣,哪怕是王溱都不敢保證自己能全身而退。他不想將唐慎牽連進來,甚至唐慎知道,王子豐沒說出來的那句話是,哪怕唐慎牽連進來了,也並無大用,甚至有傾頹的危險。
唐慎對貨幣、政策這些事,本就不甚精通。他今年不過十八歲,才進入官場三年,就算想精通,也需要一些時日。
長長地嘆了口氣,唐慎心想:“如果是個和平年代,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去工部,為國家修路造橋!”不過話說回來,現在就是和平年代,可就算是和平年代,他也沒法隨心所欲,當個隻需要技術的技術宅。
然而王溱不知道的是,他幾乎是將唐慎趕走的,唐慎卻沒想真正脫手這件事。他暗自下定決心,悄然觀察事情動向。
沒過幾日,蘇溫允又回了刺州,繼續督修刺州官道。
臨行前,他竟然特意在勤政殿的宮道上等著唐慎。蘇大人一身深紅官袍,哪怕經受了半年的風吹日曬,也是皮膚白皙,俊秀明豔。他見到唐慎,微微一笑:“唐大人,可真是巧了,怎的又遇見了?”
惹不起還躲不起麼?唐慎恭敬地作揖行禮:“見過工部右侍郎大人。”
蘇溫允眯起眼睛,凝視了唐慎一會兒。忽然他笑了,伸手指向天空:“唐大人,你瞧瞧這豔陽天,你覺得明日會下雨麼?”
唐慎心道:你都說了是豔陽天,還說明天會下雨?
嘴上他卻道:“下官不知。”
“我卻覺得,盛京快下一場大雨了。唐大人可要準備好雨具,切莫淋湿了身子。淋湿了倒無礙,就怕到時候染上風寒,大病一場。等我從刺州回來,再見不到唐大人一面,就真令人遺憾了。”
唐慎:“……”
你咒誰死呢?
唐慎這次懶得再搭理對方,反正蘇溫允哪哪都看他不順眼,他沒必要理睬,不差得罪這一回。再說了他可是王黨,你蘇溫允有本事就先把王子豐弄死,再來折騰他。
蘇溫允也沒再捉弄他,這位工部右侍郎大人嗤笑一聲,轉身離開。次日,就離京再去了刺州。
第二日其實還是個豔陽天,沒如蘇溫允說的一樣,下一場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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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開平二十九年,六月十四。
早朝時,右相王詮上前一步,道:“自開平十九年起,南直隸、湖西諸省,年年稅賦難收。臣有賦改二十三條,願呈交陛下。”
趙輔雙眼中亮光一閃,他做出驚訝的神情,道:“哦,那朕倒是要看上一看。”
大太監季福聽了這話,立刻走下高殿,將王詮手中的奏折拿了上來,雙手呈遞給皇帝。趙輔翻開折子,目光遊離地在上頭掃視著。紫宸殿中,鴉雀無聲,隻聽到趙輔翻折子的紙頁聲。
當朝左相紀翁集垂目看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左丞陳凌海目光狐疑地在王詮和紀翁集的身上掃視,默不作聲。
右丞徐毖則自然許多,這位三朝老臣淡定地高舉玉笏,平視著趙輔的腳的位置,和平常上朝沒什麼兩樣,好像王詮隻是呈上了一張向趙輔問好的折子。
趙輔看完後,也沒表露出異樣,他將折子放在季福手捧的託盤裡,道:“此事再議。”
王詮:“是。”
不過多時,早朝散了,百官離宮。
然而左相紀翁集和右相王詮被皇帝單獨叫走,去了垂拱殿,不知要說些什麼。
唐慎混在四品官員的隊伍中,看著這兩位當朝權臣離去的背影,目光平靜,心中卻百感交集。若是他此刻還是起居郎,今日是他在宮中當差,那他或許就可以知道今天趙輔在垂拱殿裡,要對兩位相公說什麼秘密!
然而,他不是!
百官之中,戶部右侍郎秦嗣離開皇宮時,伸出手,驚訝道:“咦,這是下雨了麼?”
作者有話要說: 小唐郎:想欺負我?有本事你就踩著王子豐的臉來打我呀,來啊來啊!
隔壁老王:……【開始練字,紙上寫滿四個字——恃寵而驕!】
第77章
入了夏, 驟雨來得急, 去得也快。
正式進了六月後, 天氣一天比一天燥熱。許是去年夏天下雨太多,將今年份的涼爽都用光了,今年的夏日格外酷熱。勤政殿中, 四品官員們各個熱得滿頭大汗,偏偏他們身處皇宮,乃是勤政殿政事堂的官, 必須注重儀容。所以哪怕熱得渾身是汗, 他們也不能寬衣解帶,隻能悶不吭聲地忍著。
唐慎看完一本折子, 思索再三,在折子的最末用綠色的筆寫下兩行小字。
把這本折子放進看完的那堆奏折裡後, 唐慎又拿起一本折子。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認真看起來。
“大人們, 喝綠豆湯了。”
過了晌午,十幾個官差抬著一缸缸綠豆湯,進了屋子。
眾官齊齊松了口氣, 開始喝綠豆湯。這綠豆湯中沒放任何湯, 嘗起來其實略苦,可到了這時候,有一碗綠豆湯解暑,已經是美味至極。
喝完綠豆湯,唐慎正要繼續辦差, 就見一個官差捧著託盤,將一疊奏折放到他的桌上。
官差道:“唐大人,遵徐相公令,今日起您主要便看西北來的軍報。”
唐慎動作一頓,抬頭道:“聽徐相公令。”
到了晚上要下衙時,徐毖將唐慎喊過去,道:“今日西北的軍報看得如何了?”
唐慎微微低頭,恭敬道:“下官以往看的多是各地官員呈報上京的折子,今日初看西北來的軍報,一時還未適應。請相公放心,明日下官定能做得好些。”
徐毖笑道:“唐大人去過刺州,見過那條刺州官道。你也定然知道,修這三條官道的目的不僅僅是通商往來,更是軍情儲備。此事很多人都有猜測,你也不用意外,我自然是知曉的。然而朝堂中的百官能猜測到一些端倪,遼人未嘗不能。年初,遼人犯禁,一伙自稱山匪的遼人趁著夜色偷偷潛入幽州城中,犯了命案。西北不容易,西北的軍情更是重要。你要仔細看著。”
唐慎目光平靜地看著地面,道:“是。”
離開勤政殿,唐慎回憶起今天自己看到的那些西北軍報。
徐毖說的沒錯,今年西北的形勢比往年更加嚴峻。不僅僅是幽州,從幽州往東,一路到刺州,都有遼人犯禁的傾向。
地方官員呈報上來的折子,大多是向皇帝說地方上發生的大事,甚至是官員們為了討好皇帝,特意寫上一封奏折,千裡迢迢送過來拍馬屁。
“但我如果看西北軍報,此後便不再知曉地方上的事了。”
唐慎心中自有思緒。
不是說各地官員寫的奏折都會送到唐慎這兒,讓他看。但是現在他是徹徹底底一本折子都看不到了。
徐毖的行為讓唐慎起了疑心,但當下他也想不出什麼頭緒。
沒過幾日,六月上旬右相王詮在早朝上呈報的那張折子,就顯出了效果。
六月廿九,早朝時,紫宸殿中。
王詮再上前一步,道:“自先帝起,因大宋與遼國交戰不斷,軍中糧餉需求甚多,故國庫空虛已久。但開平十年,我大宋與遼國籤訂和平契約,自此十九年來,兩國各自而治,互不相犯。百姓重稅,因戰亂起。如今天下太平,當有所改變。”
這話一落地,一人出聲道:“王大人,此話不妥吧。雖說我大宋與遼國相安無事十九載,但每一年,遼人都虎視眈眈。遼人的狼子野心,世人皆知!若隨便減少了軍中糧餉,一旦有變,誰能承擔?”
說話的是武官中的一個三品將軍。
大宋的武官大多在各地守衛邊疆,管理各地的軍隊。留在盛京的武官很多都是上了年紀的。但正是這些人,從來不畏懼權臣的威勢,哪怕是一個三品參將都敢和王詮叫板。
王詮也沒生氣,他悶哼一聲,道:“趙將軍,我何曾說過要克扣軍中糧餉?”
趙將軍:“咦,那你是什麼意思?”
王詮不再理他,而是對趙輔作揖行禮,道:“臣請陛下,宣臣之賦改二十三條!”
趙輔幽幽地望著王詮,視線在百官叢中看了一圈。最後他揮揮手,道:“宣。”
大太監季福立刻走上前,拿出一本折子,大聲宣讀起來。
賦改二十三條!
十幾日前,右相王詮就在早朝上說過這六個字,可直到如今,百官才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王詮的稅改從地方田稅開始,由下而上,層層剝奪,最終將稅改提升到氏族地主這一階層。他竭力減少收稅時繁瑣的中間環節,甚至提出了直接將地方稅收收取到中央,最終由中央統一調派的條則。
季福將這條賦改條則讀出來後,朝野震驚。
放在過去,地方賦稅確實也基本上都先交到中央,再從中央下發下去。但從沒有人會做得這麼徹底,這麼細致!
如果真按這套方案做下去,國家的稅收確實會有所減少,但百姓卻會更加富裕。長此以往,因百姓富裕了,國庫也會再次充盈起來。問題是,這項賦改對收稅的效率要求極高,且靠近盛京的省府就算了,離盛京較遠的地方呢?
這時,左相紀翁集上前一步,道:“賦改二十三條,有利有弊,未嘗不可。臣上奏,請重開度支司,以指領二十三條賦改細則!”
話音落地,紫宸殿中,驟然哗然一片。
眾人紛紛抬頭,看向站在百官最前方的紀翁集。
左相紀翁集,是一個十分傳奇的人物。
紀翁集,字元修,是先帝時期的進士。左相年輕時,並不顯名,被先帝派去邢州某縣擔任縣令,一當就當了六年。後因那一年工部治理黃河有功,左相所治理的縣正好與工部的工程規劃路線撞上了,左相走了狗屎運,被工部的大功勞帶著連跳三級,當上了一府府尹。
從當了府尹後,紀翁集傳奇的一生便開始了。
黃河流經邢州,整整穿過了邢州。紀翁集在治理黃河上頗有心得,在他的治下,黃河未曾泛濫過一次,邢州境內,百姓康樂,儼然成了一個桃源居。邢州越漸繁榮,過了五年,先帝也發現了紀翁集這個人似乎有點本事,就把他召進盛京。
進盛京那年,紀翁集已經四十歲。次年,遼軍來犯,他就跟著大軍去西北打仗了。
無論是先帝,還是當時統率三軍的徐大元帥,都沒想到,一個四十多歲的書生竟然能大敗遼軍!左相沒有神兵妙計,也沒有以少勝多的傳奇戰役,可他就是一步步穩扎穩打,分頭迎敵,硬生生拆跨了遼軍,用三十萬宋軍打敗了號稱五十萬的遼軍。
自此,寒門出身的左相就成了先帝的心腹。
等輪到趙輔當皇帝,紀翁集也屢次立功。開平二十一年,趙輔親自立他為左相,統領百官。
紀翁集說要重開度支司,這件事不得不讓所有人震驚,甚至還有人將目光悄悄投向了王詮,以及站在王詮身後不遠處的戶部尚書王溱。
度支司,是被太祖親手廢掉的財政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