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開門見山,將今天看到的那張折子說了出來。他事無巨細,全部告訴給了王溱。王溱越聽,眉頭越皺。其他官員可能一時間還不能從一份蜀地奏折中聽出異樣,但王溱是戶部尚書,他執掌戶部五年,本就是管錢的。聽到“以紙代幣”,王溱心中已經有了一些對策。
但唐慎想了想,還是說出自己的看法。此時屋子中隻有他和王溱,他不再叫尚書大人,而是喊上了師兄。
“師兄,大宋鬧錢荒的事,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並非戶部的官,但錢荒一事,自先帝時期便有。每逢賦稅整改,再加上與他國貿易往來,錢稅本就很難有定數。除此以外,國庫裡的銅儲備、銀儲備並不豐裕。本朝開平年間,大宋國力日漸強盛,錢荒也就鬧得越來越兇。我覺得,‘紙錢’可以緩解大宋的錢荒!”
王溱目光如炬,看向唐慎。兩人對視片刻,王溱道:“小師弟的意思,我明白,隻是這件事若是不去理會,並非一件大事。但一旦理會了,其中牽扯甚廣,牽一發而動全身,後果如何一朝一夕間並不能看透。”
唐慎哪裡不知道。
別說這個時代了,放在後世,就算由國家掌控貨幣發行,地球上破產的國家又何止一個兩個!紙幣代替銅錢、白銀、黃金,是不可阻擋的歷史洪流,但也是一把雙刃劍。如何使用它,就是一門極深的學問,唐慎無法揣摩;怎麼不把它用壞,更加難懂,唐慎一竅不通!
但紙幣是必然會出現的,早一點出現,對這個時代更好,對大宋的經濟更好!
唐慎心中有無數的話,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許久後,他望著王溱熾熱的目光,隻能說出自己的肺腑之言:“我信任師兄。”
王溱微微怔住,俊雅的臉龐上出現一瞬的愕然。接著,他輕輕地笑道:“嗯。”
兩人沒再多說,各自離開。
唐慎說他信任王溱,不是嘴上說說,他是真的將一切都交給了對方。無論王溱打算不理會這件事,還是就此做一番事,都和唐慎無關了。他本就不擅長這些,交給王溱,才是最合理的選擇。
當日下午,徐毖拿了幾封折子,進宮觐見趙輔。
晚上快要下衙時,唐慎收拾好東西剛要出門,便見一個深紅色的身影快步從勤政殿大門走了進來。兩人撞了個面對面,皆是一愣。
互相瞧了一眼,唐慎恭敬地作揖:“蘇大人。”
蘇溫允勾起唇角:“唐大人。”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潋滟的眸子裡泛起一陣笑意,“怎的,下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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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雖說不想和蘇溫允打交道,但蘇溫允沒走的意思,唐慎也隻能客套地問道:“蘇大人是從刺州回來了?”
荊河橋塌一事後,蘇溫允被趙輔提拔成工部右侍郎,代替了原本的工部右侍郎謝誠的位子。去年,蘇溫允就去了刺州,督管刺州官道的修建一事,很少在朝中出現。如今他回來了,難道說刺州的官道快要修好了?
蘇溫允沒回答,而是道:“唐大人胖了啊。”
唐慎下意識地:“啊?”
“都說心寬體胖,我瞧著,唐大人這半年心情不錯。”蘇溫允咧開一口潔白的牙齒,露出一個森然的笑容。
唐慎一臉莫名其妙,告辭離去。
“蘇溫允的成語是不是學的不大好?心寬體胖……他怎麼考上進士的?”
唐慎哪裡知道,在王溱眼中,他是怎麼都嫌瘦,在蘇溫允眼中,他卻咬牙切齒地覺得唐慎胖了。為什麼胖了?兩年內,一舉從七品升官到四品,還升成了四品中書舍人,天子面前的近官!這種升遷速度,換誰不高興?
七品升五品容易,五品升四品可難極了。唐慎升四品這一遭,還不是蹭的他蘇溫允的順風車?
現在唐慎在盛京吃好喝好,每日享福。他倒是要去刺州,整日風吹日曬。
蘇大人情緒大極了。
不過蘇大人再怎麼怨憤,都對唐慎產生不了什麼影響。
次日上早朝時,趙輔狀若無意地提了一嘴蜀地出現的“以紙代幣”的事。這位一心修仙的皇帝隻是當做笑話,講來與眾臣聽的,好像並沒有太過重視的意思。不過事情聽到百官耳中,卻讓他們各起了心思。
六月中旬,太陽大得如同火爐,高懸於空。
勤政殿每個屋子都配有冰盆給官員們降暑,可四品官員的屋子裡擠了太多人,有冰盆也無濟於事。唐慎熱得滿頭是汗,但他依舊將官服穿得緊緊的,不敢有一絲懈怠。
唐慎正翻閱奏折,忽然有個官差進了屋子,將一封信送到唐慎手中。
其他官員都沒注意到這裡的事,唐慎愣了愣,將信封拆開。看著上面的字,他目光一凜,悄不作聲地把這封信塞進袖中。到了下衙時,唐慎刻意在屋子裡等了一會兒,遠遠的他瞧見王溱從屋子中出來了。
王溱一眼也看到了唐慎。
唐慎正要說話,王溱卻無視了他,視線越過他,繼續向前走,似乎根本沒看見他一般。
唐慎默了默,等王溱走了後,他才離開。
入了夜,唐慎來到尚書府,被管家迎進門。等了大約一盞茶功夫,王溱從門外走進來。
唐慎立刻迎了上去:“師兄。”
王溱望著他,聲音溫潤,帶著一絲無奈:“都與你說了,與爾無關。小師弟聰慧過人,自然知曉我的意思,怎的又來了?”
不錯,今日王溱特意差人送來的那封信上,隻寫著六個字——
『萬事,與爾無關。』
第76章
四圍寂靜, 尚書府中唯聽得到鳥雀蟬鳴。
唐慎看著王溱無奈的神色, 他哪裡不懂對方的意思。
唐慎從袖中取出下午王溱給的那封信, 他將信打開,又看了一遍。接著走到書桌旁,用蠟燭的火焰點燃信紙。隻見信紙噼裡啪啦地燃燒起來, 很快就燒成了灰燼。
唐慎道:“師兄的意思,我自然是懂的。隻是懂是一回事,我今日來此, 又是另一回事。也不瞞著師兄, 我一來是好奇,好奇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麼, 師兄會怎麼做。二來是……”頓了頓,唐慎接著道:“二來是擔心師兄。”
王溱定定看著唐慎, 片刻後,道:“你好奇, 也是人之常情,然而景則,莫聞、莫問。這才是以你如今地位, 在這官場之中該有的立身之道。至於你的關心……”
王溱笑了, 不再說話。
唐慎摸不清他的意思。
王子豐這是想幹啥,怎麼說到一半還不說了?
以師兄弟二人如今的關系,唐慎剛才說的話真的是肺腑之言,一點都沒弄虛作假。唐慎從來不是個心機深沉、多疑善猜忌的人,和王子豐相識三載, 相伴三載,哪怕是塊石頭,都能捂熱了。唐慎也真的信任起了自己這位師兄。
況且他如今算是半個王黨人,他有如今成就,王子豐也有一份功勞。王子豐要害他,等於自斷臂膀,得不償失。
聰慧如王子豐能幹這事?
唐慎想了想,道:“師兄說的,未嘗不對。我也知道,雖說我如今是四品中書舍人,可真到了那時候,不過是個小官。但莫聞、莫問,這句話師兄一年前曾經對我說過,然而那時我做到了莫問莫聞,陛下卻不允許我繼續不聞不問下去。於是我被逼去了刺州,才有了後來的事。”
“你去刺州一事,其實也因為我。”
唐慎一愣:“因為師兄?”
王溱道:“咱們這位陛下,極其善於權衡之術。”王溱第一次和唐慎談論這種朝堂問題,唐慎立即聚精會神,認真地聽他說下去,“有些事是明面上有的,百官都知道,你也應當知曉了。還有些事,你或許也猜測到了。去歲,我、蘇溫允和宋循,三人分別去北方,是為了調查四年前,南方雪災的貪墨案。”
唐慎:“這事我猜到了。”
王溱:“那你對蘇溫允其人,了解幾何?”
唐慎愣住,他仔細思索回憶:“蘇大人原先是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我擔任起居郎時,時常見到他單身進入登仙臺,深受帝寵。如今他又官拜三品工部右侍郎,前途無量。”
“和你相比呢?”王溱打趣道。
唐慎頓時啞口無言,憋了半天,才道:“師兄莫要揶揄我。”
王溱收住了笑意,聲音平靜:“這便是我們那位聖上的權衡之道。”
唐慎怔住。
“蘇溫允運氣不錯,找到了真正的幕後之人,不出意外,他一旦回京,便會得到朝廷的大力加賞,再升官階。事實也正是如此,他升了三品右侍郎。這個結果是早可以預料的,所以在這個結果出現前,陛下派你去了刺州,因為小師弟,你是我的人。”
唐慎心裡琢磨:你是我的人?這話怎麼聽著哪裡怪怪的。不過說的也對,在趙輔眼中,在蘇溫允、乃至百官群臣眼中,他就是半個王黨。
見唐慎沒否認,王溱悄悄看了他一眼,他接著道:“你去了刺州,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即使你沒有拿到賬本,在你回京後,其實陛下也一定會賞賜於你。”停頓了片刻,王溱忽然道:“景則,若無意外,三年之內,我再無晉升可能。”
唐慎一驚:“師兄的意思是?”
“王黨之中,上有叔祖,官居一品,是當朝右相,僅次於左相紀翁集。而我,位居二品,執掌一部大權,又深受皇恩。所以想要權衡蘇溫允一派,不能從我與叔祖下手,隻能從王黨的其餘人身上。當時盛京,最好的人選,莫過於你。”
一夜之間,聽君一席話,唐慎真是大開眼界。
一年過去了,他從沒想過,當初趙輔派他去刺州,竟然是為了讓他制約蘇溫允,讓蘇溫允不能一家獨大!
王溱:“蘇溫允,出身北直隸蘇家。蘇家在北直隸,可謂第一名門,本朝太祖時期,蘇家功勳累累,近百年下來,也出了不少人才。以我來制衡蘇溫允,再以蘇溫允來制衡我,哪怕我與蘇溫允皆明白皇帝的意思,也沒法打破這個局勢。”
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你不知道別人在利用你,而是知道了,卻無可奈何。
趙輔是皇帝,他如此做,哪怕妖孽如王溱、蘇溫允都無能為力,隻能保持現狀。況且這個現狀並非對他們沒有好處,否則以二人不過而立的年齡,不可能如此迅速地走到如今地位。
可以說,趙輔在利用他們,他們又何嘗不是在利用趙輔?
不過,唐慎漸漸品出了不對:“師兄出身琅琊王氏,蘇溫允出身北直隸蘇家。二者都是名門之後,那寒門呢?”
以趙輔多疑的性格,不可能完全信任名門貴族,他也一定會用寒門來制衡名門。
當朝四位相公中,右相王詮和右丞徐毖都出身名門,左相紀翁集和左丞陳凌海都出身寒門,這就是趙輔有意制衡的最好證據:否則哪有正正好二對二,分配的如此清楚。真當排排坐分果果呢?
王溱淡然道:“李景德不是在麼。”
唐慎一怔,一時間沒想起這是誰的名字。
而這時,王溱已經繼續說道:“以紙代幣一事,與尋常事大為不同。此事若要爭鬥起來,朝堂風雲變幻,隻在三品以上官員之中。所以小師弟……此事,與爾無關。”
唐慎離開尚書府時,王溱難得竟然沒有出門相送。
回過頭望著尚書府禁閉的大門,唐慎露出復雜的神色。
“這一次,王子豐是真要和我暫時分道,再無牽扯瓜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