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上, 戶部左侍郎徐令厚看著那匹馬出了城門,輕輕嘆了口氣, 聲音悠遠:“是從府尹衙門裡出來的快馬。謝大人,看樣子監察使們是查出什麼事了。”
站在他身側的正是工部右侍郎謝誠。
徐令厚和謝誠是目前刺州城中, 唯二的三品大員,也是品階最高的大官。
聞言,謝誠看向徐令厚, 道:“徐大人有所高見?我可未曾想到, 荊河一事,竟然還有人在其中貪墨。這原本不是天災,是人禍!”
徐令厚轉首看他:“怎麼,謝大人是知道些什麼?”
謝誠笑道:“徐大人又知道什麼呢?”
兩人看著對方,良久, 相視一笑,然而這笑意都不及眼底。
大雨傾盆而下,一下就沒了盡頭。
入夜,唐慎回到驛館,他點燃燭燈,拿出一張空白的折子,開始寫這三天的所見所聞。深夜,他拿出趙輔親自給他的令牌,將這封折子偷偷送了出去。
唐慎回屋時,正好碰到紀知。
紀大人站在院子中,抬頭看著唐慎。兩人雙目對視時,唐慎就知道,紀知根本不是湊巧在這,而是已經等自己一段時間了。他默了默,走上前:“紀大人。”
紀知道:“唐大人剛才是送了什麼東西出去麼。”
唐慎沉默許久,道:“沒有,隻是去廚房找點東西吃。”
紀知:“唐大人,事已至此,你應當也發現了,我們正站在一個風口浪尖的轉折點。刺州城的危險比我等來之前想的還要可怕,水也比我們想的更深。請唐大人務必看清楚每一樣事,別讓小人蒙蔽聖聽。”
唐慎定定望著紀知,沒有開口。
這位嚴肅古板的六品御史大人拱了拱手:“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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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大雨,荊河水流更加湍急洶湧,原本派去荊河上調查的官員和工匠都回了刺州。留在刺州的官員都知道橋基的事,也大多猜到了其中有人貪墨。紀知私下找了戶部左侍郎徐令厚,兩人在屋子裡密談兩個時辰。
徐令厚出門時,面色難看,他回頭看著身後禁閉的房門,憤怒地甩袖而去。
刺州城中,百姓們一如既往,官員們卻人心惶惶。
天空烏雲密布,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官員們都覺得被這黑漆漆的天壓得喘不過氣。這一日唐慎回到驛館休息,忽然,他聽到漆黑的屋子裡有動靜。唐慎一驚,他一隻手摸到枕頭下放著的匕首,一邊睜開眼,警惕地聽著四周動靜。
隻聽窗戶被人輕輕推開,一個微弱的腳步聲從窗戶外跳了進來。
下一刻,唐慎便要大喊,這人一個健步衝上來,一把捂住唐慎的口鼻。冰冷的手上還帶著屋外的雨水,手心冰涼刺骨。唐慎睜大眼睛,反手就拔出匕首要刺向對方,這人驚訝地“咦”了一聲,接著動作敏捷地劈在唐慎的手腕上,唐慎吃痛地皺起眉,匕首落在地上。
“是我,別出聲。”
唐慎一驚:……蘇溫允?
“你答應我,不出聲,我就把手松開。點點頭,就算你同意了。”
唐慎點了點頭。
蘇溫允放開手。
“蘇大人?”
“嗯。”
唐慎從床上起來,他拿起一件外衫披上,道:“蘇大人半夜偷偷來我屋中,有事?”說這,唐慎走到桌子旁,就要點燈。蘇溫允立刻阻止他:“不可點燈。”
唐慎驚訝道:“蘇大人?”
蘇溫允從袖中拿出一顆掌心大小的夜明珠,他將唐慎拉到床上,又細細地放下床幔。這夜明珠的光芒溫潤綿長,並不像燭光那麼有穿透力,但是湊近了又十分明亮。放下兩層床幔後,唐慎和蘇溫允待在床上,拿著夜明珠,就能看清對方的臉。
唐慎這才發現,蘇溫允的臉上也沾滿了雨水。
他臉色蒼白,嘴唇也毫無血色,雨水將頭發打湿,沾在臉頰上。夜明珠的輝光照耀著,有種旖旎而又驚心動魄的美。
唐慎不說話了。
蘇溫允笑道:“半夜有人來闖你的房間,還將你拉到床上,放下床幔。唐大人,你就不覺得奇怪?這時要是有人破門而入,你說我們該作何解釋。”
唐慎反道:“蘇大人來找我為了什麼事,直說就是。”
“無趣。”蘇溫允冷笑一聲,從懷中拿出一本湿漉漉的厚冊子。唐慎看到這冊子的封面,一下子驚住,他不敢置信地看著蘇溫允,蘇溫允道:“不錯,和你想的一樣,這是藏在私底下的那本陰陽賬冊。”
“你從哪兒弄來的!”
“拿命弄來的。”
蘇溫允說這話時,目光平靜,仿佛隻是隨口開了個玩笑。但是唐慎眼尖地發現他的衣領處有一道血跡。唐慎:“蘇大人受傷了?”
蘇溫允拉了拉領口:“不是我的血。唐大人要看看這本賬冊麼?”
唐慎猶豫片刻,蘇溫允把賬冊遞給他,他接下了。
從賬冊的第一頁開始看起,唐慎的表情越加凝重。他快速地翻著賬本,一刻鍾後,便看完了整本賬冊。他抬起頭:“蘇大人,這是真的嗎?”
“是不是真的,唐大人心中難道沒有定數?”
唐慎沉默不語。
是真的!
賬本上的每一筆賬都記得仔仔細細,支出收入貼合無縫。然而如果真的是按這賬本上寫的支出,那根本不隻有橋基,還有砂石、工匠的餐食,這些竟然都被人貪墨了!四個月前,朝廷給刺州官道撥款八十萬兩白銀,這賬本上記錄的,虧空了整整二十五萬!
把賬本合上,唐慎將東西還給蘇溫允。
“蘇大人帶這本賬冊來找我,是為了什麼?有這本賬冊在,想要找出幕後主謀隻是時間問題而已。想必紀大人要是拿到了這本賬冊,應當能在一個月內找出背後貪墨的官員。”
蘇溫允:“你相信紀知?”
唐慎愣住。
蘇溫允嘲諷地笑道:“紀知,看上去很公正無私,大義凜然?五年前,他納了一房小妾。那小妾本是個良家子,已有婚配,被紀知相中,強行搶入府中。但那個小妾家中貧窮,紀知花錢擺平了這件事,將那良家子納為妾,這事便沒有鬧大,也沒有人因此彈劾他。他隻是六品而已,卻從不缺錢。”
“你怎麼知道此事?”
“唐大人,我是大理寺少卿。”
朝堂百官,每個人藏在背後的齷齪,隻有藏得深不被蘇溫允發現的。如果有被別人發現,那第一個發現的人,定然是蘇溫允。
蘇溫允:“聖上要你來,就是為了從你這裡,了解紀知沒有說出的真相。這偌大的刺州城中,唐大人,隻有我和你,才是真正為皇上辦事。”
蘇溫允說完,將夜明珠收起,拉開床幔。他下床時,忽然笑道:“要是此時有人突然闖進來,我們兩很可能會血濺當場。”
“不會。”
蘇溫允轉首看唐慎。
唐慎抬起明亮的眼睛,淡淡道:“我會說,我與你有龍陽之好。”
蘇溫允怔住。
良久,蘇溫允勾起薄唇:“那幸好沒人闖進來。”
臨走時,蘇溫允道:“將今日所見之事告訴陛下,唐大人,拜託了。”話落,蘇溫允打開窗戶,悄悄地蹿了出去。唐慎小心地將窗戶關上,他正要回床上,忽然想起剛才蘇溫允離開房間的時候,懷中空蕩蕩的,不像放著一本厚厚的賬本的模樣。
唐慎大驚,他摸著黑在房間中找了許久,可天色太暗,一無所獲。
唐慎一夜無眠,睜眼到天明。天一亮,他立刻仔細地在房間裡再次尋找其來。找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在牆角書櫃的縫隙裡,找到一本賬冊。
蘇溫允!
唐慎驚怒又無可奈何。
他萬萬沒想到,蘇溫允這人竟然如此無恥。他不知道蘇溫允是從哪兒找到這本賬本的,但毫無疑問,這是個燙手山芋。整個刺州城中,一定有人在尋找它,尋找這個需要蘇溫允用人命換來的東西。可蘇溫允竟然將它藏在了唐慎的屋子裡。
“他這是……拿我當靶子啊!”
大理寺少卿蘇溫允,真是個冷血無情至極的人物。
與此同時,數百裡外的盛京。
早朝時,百官觐見,趙輔走上御座,緩緩坐下。
百官行禮,還未起身,趙輔冷哼一聲,從季福端著的紫楠木盤子中抓起一本折子,用力地砸在地上。硬紙折子砸在冰涼的地磚上,發出砰的聲響。這折子在地上撞了幾下,落在了左側官員的第三排,也正好是王溱的腳邊。
王溱手持玉笏,淡定地垂眸,看著折子上露出的一些內容。
朝堂上,一片死寂。
趙輔從御座上起身,他在金臺上來回走了兩圈,時不時抬頭看著底下的官員。忽然,他笑了,語氣溫和地說道:“在場的諸位愛卿,都是我大宋的功臣,我大宋的棟梁之才。半年前,朕要修官道,你們與朕說,運河不行,隻能官道,朕答應了。尚書六部中的工部,朕將工部尚書和左右侍郎全派去了第一線。朕還派了多少三四品高官,多少低品官員,做這件可堪千古的大事。”
“昨夜紀知的折子上來了,他告訴朕,這些朕放在心上,朕信任了半輩子的大臣中,有人貪墨!”
趙輔笑道:“袁穆在幽州,朕沒法罵他,朕不能隔著千裡,指著他的鼻子罵,你這個廢物是怎麼管理下屬的。他工部右侍郎謝誠在刺州都做了些什麼事,為什麼在他手底下有人貪墨,他一概不知!但是戶部尚書王大人……”
王溱上前一步,手持玉笏,低頭不言。
趙輔看著他的頭頂,笑道:“子豐,抬起頭。”
王溱抬起頭,清雅俊逸的面容上沒有太多神色。
趙輔頓了片刻,悄悄朝王溱使了個眼色,接著突然破口大罵:“王子豐,你倒與朕說說,刺州的兩個三品大員中,徐令厚是怎麼辦事的!你身為戶部尚書,他是戶部左侍郎,有人在你們眼皮子底下貪墨!”話音落下,趙輔隨手又拿起一張折子,砸向王溱。王溱沒有躲,這折子擦著他的臉頰而過,落了一道紅痕。
“給朕滾去刺州,把貪墨的一幹人等抓回來,將功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