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逃墨必歸於楊”, 出自《孟子·盡心》, 原句是“逃墨必歸於楊, 逃楊必歸於儒”。
戰國時期,並不如春秋那般百家爭鳴,有三大學派比較為世人接受, 這三者就是墨家學派、楊朱學派和儒家學派。“逃墨必歸於楊”,是孟子評價這三大學派的話。意思是“拋棄了墨家學派,必然會走向楊朱學派。拋棄了楊朱學派, 必然會走向儒家學派”。
總而言之, 在孟子看來,儒家學派是正統, 是所有學派的最終正道。
如果單純地看這個題目,其實並不算特別難寫。墨家學派主張兼愛非攻, 要的是舍己救人,造福蒼生。楊朱學派是利己主義, 不管他人,不管天下,不損人隻利己。唐慎一下子就能想出兩種破題思路, 比如從利己利人的角度來寫, 以墨家和楊朱兩派,來宣揚儒家利己利人的思想。
然而這一切都建立在,批判墨家、楊朱,尊崇儒家的前提下。
唐慎望著紙上的題目,又抬頭看看遠處的明遠樓, 深深嘆了口氣。
可是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當今聖上趙輔追求長生不老,修煉丹藥,早已入了道家!
楊朱學派,正是道家三大經典。
趙輔從未說過尊崇道家的話,甚至他十分看重儒家,每年的孔聖忌辰他都親自寫文悼念。可趙輔對道家的痴迷,朝堂眾人舉目共睹。李大學士出這個題目,並沒有問題,但考生要是真的完全批判楊朱,或許哪一日金榜題名、官居一品時,就會被政敵捅到趙輔面前。
君心難測,伴君如伴虎,誰知趙輔會怎麼想!
唐慎心想,無非就兩種可能。趙輔不是個以言問罪的昏君,不會在意;趙輔在意臣子對自己追求修仙的批判。然而無論如何,若是哪日趙輔想要動臣子,這篇反對道家的文章就成了他問罪臣子的原因之一。
其他舉人或許不會想這麼多,可唐慎不得不想,也不能不想。
他看到的不是眼前的這場會試,他滿眼望去的,還有未來!
閉上雙眼,唐慎將腦海中的幾個破題思路全部舍棄。他選擇了最簡單最不會出錯,但也是最不出彩的一條路,然後提筆寫下:“觀異端者忿戾冰兢,舍一求再以求曠逸,以墨之惡而歸於楊,必曰何以為之……”
我發現那些與儒家有不同理念的學派門人,往往因為被這些惡理耳濡目染,從而變得易怒畏懼。於是他們舍了墨家,轉投楊朱,為了尋求心中的曠達安逸。然而舍棄墨家轉投楊朱,這又是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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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唐慎舍棄了所有將題目擴大、發散思維的思路,直接從題目本身下手,寫了一篇論證“為什麼門人拋棄墨家學派後,轉投的是楊朱學派”的八股文。這是一篇萬金油的文,唐慎沒有說楊朱學派是正確的,甚至他也稱楊朱學派是異端,可他並沒有在文裡大肆貶低楊朱學派。
從沒寫過這麼累的文,唐慎知道自己這篇文的破題定然沒有那麼出彩,他便從邏輯和論證上入手,花了三個時辰,仔仔細細地斟酌每個詞句,終於寫完第二篇制藝。寫完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打湿!
寒冬二月,他竟出了一身的汗!
在草稿紙上寫完這篇文章,唐慎怔怔地看著,忽然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還是不對。
他是不是想太多了,這隻是會試的一篇文章而已,不需要擔心那麼多。
然而他隨即又想到:“如果是王子豐,他定然也會像我這麼做。”
寫都寫完了,唐慎自認自己這篇文雖說沒有那麼出眾奪目,但在考生中也絕對屬於上遊,他誊抄好文章,累得睡了一覺。等到再睜眼,已經是進考場的第三天。
唐慎睡之前已經看了第三題的題目,這次的題目是“吾日三省吾身”。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這句話出自《論語·述而》,放到後世也是耳熟能詳的經典。唐慎在寫完第二篇制藝後,難免有些鬱悶,然而當他看完這第三題,他的心情瞬間放晴,差點就在考場上笑出來了。
正常來說,會試第一場的三篇制藝,兩篇選自《論語》、《孟子》,一篇從《大學》、《中庸》裡選。可李大學士不是個正常人!第一題他出了個偏題怪題,第二題他出了個有可能觸犯聖怒的題,到這第三題,他竟然又出了個《論語》題!
唐慎上輩子是個純種理工生,讀書不多,但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吾日三省吾身這句話,甚至他還知道另一句。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這是朱熹給“吾日三省吾身”注解的批語。
到這種時候,唐慎也不客氣,直接以朱熹的破題入手,按照朱熹的觀點,洋洋灑灑寫下一篇文章:“宗聖三省吾身,觀仁忠而向學。夫聖人若此,餘必曰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第三篇文章寫得一氣呵成,唐慎回頭再看,都覺得蕩氣回腸。僅僅一句“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哪怕他後面寫得再爛,都一定能拿高分。
把最後一篇八股制藝誊抄完畢,唐慎再看最後一首五言八韻試帖詩。
題目是:“風雨悽悽”。
風雨悽悽,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出自《詩經·國風·鄭雨》。
這句詩描繪的是風雨悽然的景象,整首詩寫的是女子對情郎的相思之情。唐慎略加思索,便寫下一首試帖詩。
聞道尋雲去,聽風驚蟬鳴。
雨打芭蕉綠,雷動八重殷。
……
白首歸路盡,相思子規啼。
會試時,學生的字跡書法沒那般重要,畢竟考官們最後看到的都不是他們親筆寫的卷子。但唐慎還是認認真真地把試帖詩抄了上去,檢查無誤後,起身交卷。
他走出號房,來到甬道時,竟然正巧碰上了梅勝澤。
梅勝澤見他也十分驚喜,道:“景則,感覺如何。”
唐慎老實回答:“何等無恥啊!”
梅勝澤也頓時沒了好友相見的喜悅,鬱悶道:“無恥之尤!”
兩人哈哈一笑,一邊說話,一邊走出考場。
梅勝澤:“那第一題,可是足足想了我兩個時辰,才決定如何破題。我本身就不擅長八股制藝,你與劉放兄在這上面都比我強。如今可好,‘風雨悽悽’這試帖詩題目簡單至極,第一篇八股制藝又困難至極!幸好李大學士後兩篇八股出的題目簡單了些,否則我今日定然一頭撞死在這明遠樓的樓柱上!”
唐慎一聽就知道,梅勝澤寫第二篇制藝時,想的沒自己那麼多。
兩人走出貢院,各自道別。
姚三早就帶著大夫,在門外等候唐慎多時了。唐慎道:“先回家再說,這次我身體還算不錯,想來有了上次鄉試的經驗,這次沒有大礙。回去洗個澡、睡一覺,明日再來考試。”
姚三和林賬房都松了口氣。
晚上洗了個熱水澡,再美美地睡上一覺,第二天天還沒亮,唐慎又來到了盛京貢院門口。
王溱曾經對唐慎說過,,翰林院如今的四大學士中,楊大學士和潘大學士喜歡《周易》,周大學士喜歡《春秋》。唯獨沒有說李大學士喜歡什麼。唐慎也沒問他,因為他知道王溱之所以不說,想必李大學士在五經上可能沒有特殊的喜好,或許他喜歡四書中的《論語》,所以第一場會試才出了兩道《論語》題。
既然李大學士對五經都喜好平平,唐慎就選了題目最簡單的一篇,開始答題。
三日後,唐慎臉色略顯蒼白地走出考場。
姚三立刻走上去。
唐慎道:“無妨,就是累著了。”
等睡了一場,養足精神,唐慎又進牢房一樣的號房裡,待了三天三夜,寫滿會試第三場的幾道時事題。
持續了三場九天的會試,終於結束。幾人剛回到家中,陸掌櫃就來了。他明顯是掐準唐慎考完會試的時間點登門的,可唐慎一看到他,便擺擺手,道:“明日再來。”
陸掌櫃無奈地笑道:“好,都聽小東家的。”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唐慎吃著奉筆買來的盛京烤餅,大口喝著粥,隻見陸掌櫃敲門進來。他對唐慎行了一禮,道:“小東家,成了!前日您還在考試時,那千裡樓的邢掌櫃找上我。他開門見山地點明我就是姑蘇府細霞樓的掌櫃,然後旁敲側擊地問我是否是想和畫堂秋合作賣肥皂、黃金縷!”
唐慎一聽,立刻放下碗,道:“他知道你是細霞樓的掌櫃?”
“可不是。我兩個月前就將裝著黃金縷的禮盒交給了他,我原本也納悶。小東家,咱們的意思表達的那麼清楚,就是想和畫堂秋合作,怎的那邢掌櫃一副沒收到禮物的樣子,全然不懂?直到如今我才明白,人家哪裡是不懂,人家是暗地裡調查清楚了我的身份,這才上門啊!”
唐慎笑道:“能將千裡樓、畫堂秋做成盛京第一字號,邢掌櫃自然不是普通人。你與他談得如何?”
陸掌櫃將自己與邢掌櫃初步商定的事交代清楚,道:“……我尋思這並不是問題,那邢掌櫃給我條件也都算優渥。然而具體事宜,我們兩個掌櫃是不好敲定的,邢掌櫃那邊希望您能與千裡樓的幕後東家見一面,由您們二位商定清楚。”
唐慎詫異道:“逍遙王爺趙敖?”
陸掌櫃:“是景王世子,趙瓊。”
唐慎的腦海中閃過一個人影,他隨即點頭:“好,自然是要見的。”
作者有話要說: 隔壁老王:沒有戲份的一天?
小唐郎:咋滴,你要啥戲份啊。
第42章
欲窮千裡目, 更上一層樓。
千裡樓在盛京城西, 登上四層樓, 遠遠看去,可看到銀帶般的一望無際的大運河。會試結束第二日,唐慎與陸掌櫃來到千裡樓, 長著一張喜慶圓臉的邢掌櫃早已等候多時。
邢掌櫃上下瞧了唐慎一樣,笑道:“沒想到小公子竟然如此年少,真是青年才俊。”
唐慎微微作揖:“邢掌櫃。”
邢掌櫃:“我們家世子還未到, 請小公子移步雅間, 稍作休息。”
三人一起上了樓,唐慎進入雅間, 邢掌櫃和陸掌櫃在外面等候。
一進雅間,就看見一座千山屏風。往左看是一張多寶槅架子, 上頭琳琅滿目地放著各類珍寶古玩。再看右邊,有兩扇緊閉的窗。唐慎打開一看, 車馬聲市,坊街大道,盛京風光, 盡收眼底。
“登斯樓也, 則有心曠神怡,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望著繁華如金的盛京風光,唐慎忽然明白了範仲淹的這句話。
“好一個心曠神怡,把酒臨風。既然如此, 怎能無酒。”
唐慎趕緊回頭,隻見身穿錦袍、頭戴玉冠的景王世子趙瓊已經走了進來。兩人打了個照面,趙瓊站定在原地,驚訝地看他。片刻後,趙瓊驚奇道:“竟然是你!”
唐慎作揖道:“見過景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