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寒暄一番。
李肖仁微微湊近,悄聲道:“此次天子臨雍,多謝王大人出的妙招。那鍾泰生死後,聖上便心情不悅,覺察天下士子的人心都偏向了那些叛黨逆賊。若無王大人此次的妙招,天子怎會龍顏大悅,親臨闢雍宮。”他也省得在宮中整日看皇帝喜怒無常的臉色,日日擔驚受怕,害怕惹火上身!
王溱驚異道:“李大人何出此言,子豐從未與聖上談論過臨雍一事。難道不是李大人擔憂龍體,忠心進言?”
李肖仁愣了一瞬,連連笑道:“王大人說的是。”
王溱拱手道:“戶部事忙,就此別過。”
李肖仁:“王大人慢走。”
王溱上了馬車,向戶部而去。
等他走了,一直跟在李肖仁身後的徒弟小聲說道:“師父,那王溱雖說是個二品尚書,但您連徵西大元帥都不放在眼裡,怎的對他如此另眼相看。”
李肖仁一巴掌抽了過去。
徒弟捂著臉:“師父?”
“不懂事的東西,以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那徵西大元帥就是個莽夫,空有一身蠻力,卻是匹夫之勇。與王子豐這種奸官比起來,十個徵西大元帥都不夠人家算計的。”
“徒兒知錯了。”這徒弟嘴上認錯,心裡卻委屈。
那王子豐再老奸巨猾又如何,隻要李肖仁說上一句話,聖上連鍾泰生都能秘密弄死在天牢中。
李肖仁知道徒弟心裡的不忿,但他懶得多說。
如果趙輔真是個昏庸無道的皇帝,那他李肖仁說什麼,趙輔便會聽什麼,他又何須像現在這般伴君如伴虎,整日擔心腦袋搬家。如果他敢在趙輔面前進讒言,要趙輔殺了王子豐,隻怕趙輔第一個就會要了他的腦袋!
看來這個愚笨的徒弟該早早舍棄了,免得哪日被他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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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隔壁老王:跪得腿疼。
小唐郎:面聖這種事你居然不說,你居然不說!!!!!!!!
第35章
國子監中的這間孔廟, 和唐慎後世曾經逛過的孔廟並不相同。
這間孔廟位於國子監學舍的後方, 尋常時候, 和闢雍宮一樣,學子們不得進入。除了每年孔聖忌辰,隻有每三年一次的秋闱、春闱, 才會由祭酒帶領參與科考的學生,進入孔廟祭拜祈福。
先過先師門,再途經進士碑林, 唐慎三人謹言慎行, 不敢抬頭,跟在季公公身後。
也不知走了多久, 才到孔廟最深處的崇聖祠。季公公甩了拂塵,微笑道:“灑家就到這裡了, 請三位學子進去罷。”
唐慎三人道:“謝公公。”
守在崇聖祠門外的大內侍衛給三人推開門,三人誰都沒先進去。唐慎望著深色的磚面, 忽然,他先邁步進去,接著劉放和梅勝澤跟著他也進入其中。
三人身後, 大門“嘎吱”一聲關上了。
崇聖祠正堂中央, 是一尊白玉雕砌的孔聖等身相。屋內飄著一陣似有似無的龍涎香味,左邊是一架雕花亮格櫃,上面陳列各色稀世珍寶。右邊牆上掛著一幅山色晚霞圖,群山之中,唯獨泰山巍峨陡立, 一覽眾山小。
唐慎三人抬頭,隻見一個身穿白袍、面白細須的老者端坐在正位上。三人齊齊一驚,劉放和梅勝澤立刻就要跪下,唐慎沒有跪人的意識,等他們倆撲通跪下後他才趕緊也跟著要跪下,卻聽趙輔和藹地說道:“起身吧。”
話音落下,兩個跟在趙輔身旁的小太監走上前,將三人扶起來。
劉放和梅勝澤面面相覷,兩人心情激動,可又十分茫然。
哪怕是每屆殿試的前三甲,也沒有機會與天子如此親密相見!而且他們三人雖然在國子監中是佼佼者,以後未嘗不可金榜提名,成為殿試三甲。但如今的他們都隻是舉人,甚至唐慎隻是個秀才!
哪有秀才能有如此機遇,見聖面!
趙輔與唐慎三人所想的全然不同,他性情溫和,穿著一身銀紋道袍,對三人道:“隻是尋常問話而已。”
三人道:“領命。”
趙輔的目光看似認真凝視眼前的三位青年才俊,然而熟悉他的兩個小太監悄悄望著帝王撫弄茶盞的模樣,心裡頭知道:皇帝這是不耐煩了。
半年前,鍾泰生在牢中被皇帝密謀毒死,假做成病重身亡的模樣。之後,朝中一夜之間死了七位股肱大臣。不被天下人知曉的是,那一夜還死了二十多位品級不高的、曾經也屬於松清黨的官員!
自那以後,趙輔每日想到此事,便心情欠佳,暗生惱恨。直到半月前欽天監監正李肖仁進言,說皇帝可以舉辦一次“天子臨雍”,籠絡天下讀書人的心。皇帝的心情才好了些。
小太監心想:國子監的館課前三算什麼,能不能考上進士都難說!哪怕是當朝狀元,聖上即位二十六年,見過八個狀元,有幾個入了聖上的眼?大多至今還在翰林院裡當個清闲編撰呢!
皇帝要做足面子功夫,可又懶得搭理這三個學生。
這時,季公公進了門,來到趙輔身旁。他一看便知道趙輔想隨便打發這三個學生,可又找不到個好由頭。季公公眼珠一轉,為趙輔斟上茶,道:“官家今日要考校這三位監生,可是三位監生前世修來的福氣呢。”
提到轉世求仙的事,趙輔這才有了點興致。他道:“如此,朕便考校你們一番。”
三人道:“領命。”
趙輔在屋子裡隨便看了看,看到太監剛給自己倒上的茶水,他隨口道:“看到這盞水,你們都想到了些什麼。”
唐慎三人齊齊愣住。
先說話的人,更能引起趙輔的注意。劉放先道:“回聖上的話,正所謂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水乃我輩君子之楷模。”
趙輔喝了口茶,沒有回應。
劉放的臉色灰暗下去。
梅勝澤想了想,道:“《荀子》有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百姓為水,浩浩湯湯。社稷為舟,寬廣無涯。水平則舟正,則天下太平。”
趙輔眼角動了下,但依舊沒太大興致。他露出笑容,敷衍道:“國之棟梁。”
梅勝澤狂喜難收。
兩人都說完,隻剩下唐慎。唐慎道:“回聖上的話,古人曾言,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小子有一些話想說,卻不敢說。”
趙輔淡然地掃了唐慎一樣,一副明君模樣,笑道:“但說無妨。”
唐慎微微躬身,姿態不卑不亢,說出來的話卻令屋中一片寂靜:“古人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對他人要求太嚴苛,則沒有同道好友,正如同,要是太清澈,就不會有魚。然而小子一直在想……這世上,哪有什麼透徹至清的水!”
季公公一驚,手指拿捏著拂塵,弄不清楚這時候是該罵唐慎一句大不敬,還是直接讓人將他捉下。但他看著趙輔明滅不定的神色,默默噤了聲。合著聖上想如何便如何,他何必插這個手!
一片壓死人的寂靜中,唐慎的腰彎得更低了些,他接著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以水為鑑,當磨礪自身,以至清之水為大任。如若真是至清的水,清水與清水交融,便如同‘至察’互相監督,又何來‘無徒’之說。小子不懂,難道說,不是至清之水?”
說完這話,唐慎的腰已經彎到與地面平齊。
他恭恭敬敬地問著,仿佛真的是一個不諳世事、一心求學的學子。
梅勝澤和劉放都不敢出聲,太監們也不敢妄動。
良久,趙輔笑道:“稚子之言。”
劉放臉上一喜,梅勝澤擔憂地看向唐慎。隻有唐慎仍舊恭敬地行禮,仿若沒聽到皇帝對自己的斥責。
趙輔將茶盞輕輕放在桌案上,發出咔噠一聲。這一聲響起,屋中所有人的心都跟著震顫一下。
趙輔:“回宮。”
季公公高聲喊道:“回宮。”
龍涎香中,趙輔與三個太監離開了崇聖祠。
等到他們離開,梅勝澤急忙走到唐慎身邊,道:“景則,你怎的說這種話。君子如水,你怎可說世上無真正清澈之水,也無真正的君子!幸好聖上沒有怪罪,看在你年齡小的份上,隻說你是稚子之言。否則要是惹來殺身之禍,可怎麼才好!”
唐慎僵硬地抬起上身,他看著梅勝澤焦急的模樣,笑道:“沒事。”
梅勝澤:“唉,你啊!”
三人一起離開崇聖祠。
唐慎嘴上說沒事,其實梅勝澤不知道,他的後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回到國子監,林祭酒將三人喊了去,問他們面聖時都說了什麼。三人一一道來。聽到唐慎的回答,林祭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眉頭緊鎖。忽然他仿佛明白了什麼,古怪地說了句:“焉知非福。”
回到講堂,唐慎摸了把後背的汗。他拿起書,聽講習開始上課,思緒卻慢慢飄到了一個時辰前的崇聖祠中。
天子臨雍,這已經是唐慎這一生最大的機遇之一。
而且,他竟然可以面聖!
唐慎今年不過十五歲,他再如何天資聰穎,曠世奇才,距離穿到這個時代也才三年,而明年,也就是第四年他就要參加春闱會試了。他一旦過了會試,考上進士,隨即就要參加殿試。古往今來,從未有同進士出身的官員位列三品大官,隻有進士,才能當大官。
想要進三省六部,想要大權在握,至少得是三甲提名!
若無三甲,便要看靠山後臺。
王子豐年僅二十五,便是當朝戶部尚書,一來因為他當年狀元提名,得皇帝親筆題字“狀元無雙”。自步入仕途,便深得帝心。二來,因為他是王子豐!
琅琊王氏,在朝中有官銜者,三十六人。五品以上,十人。四品以上,五人。三品以上,三人。戶部尚書王子豐,官居二品。當今的中書省右相王詮,乃是王子豐的二叔祖,官居一品。
唐慎沒有後臺,想要上位,隻能靠帝心。
從半個月前被林祭酒告知要“天子臨雍”的那一刻起,唐慎就在想,天子為何要臨雍。
天子臨雍是古來的一個慣例。帝王重視文生,來國子監向學生講課,表現對儒家學子們的關懷。天子臨雍在前朝發生過很多次,本朝卻少了。尤其趙輔即位後整整二十六年,這是他第一次來闢雍宮。
趙輔不會平白無故地來闢雍宮講課,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過去這一年來,發生了許多事。南方雪災,西南地動,遼人意圖撕毀條約,謀劃奪取大宋國土。但這些都不至於讓趙輔來國子監、朝一群舉人學生講課。隻有一件事……
“鍾泰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