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面皮薄得就差當場表演一個臉紅了,他拱手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這隻是靈感一現,和勝澤兄你比差得遠了。”
國子監討論了一整個上午唐慎的這首試帖詩,等到了第二天,大家才開始準備半個月後的天子臨雍。
唐慎如同往常一樣來到尚書府。這次他拎了一籃姑蘇白肉,這是前幾日唐璜託人從江南捎帶過來的。毫無疑問,王溱又不在家,唐慎在花廳裡等他到天黑。王溱剛回府,也沒換官服就來見這個小師弟。
唐慎立刻起身,道:“子豐師兄。”
王溱看著他,過了會兒,道:“今日在府上用晚飯吧。”
“好。”
兩人用完飯後,王溱讓唐慎寫一張字給他看看。他道:“便寫你那首‘恐驚天上人’看看吧。”
唐慎:“……”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古人誠不我欺!
離開尚書府時,唐慎認真道:“子豐師兄,我試帖詩寫得如何你也知曉,難得寫出一篇佳作,我這幾日一直擔心下次寫不出那般好的作品,你說該如何是好。”
唐慎上輩子就是個普通理工生,學的那些詩詞歌賦高考一結束,就還給了語文老師。他能記著的詩詞並不多。唐慎從沒想過永遠拿這些詩詞在這個時代謀便利,他沒這個條件,也沒這個念頭。
王溱定定地看著唐慎,微笑道:“小師弟才學出眾,又在擔心何事呢。”
唐慎抬頭看向王溱。
王溱靜靜地望他,嘴唇翹著,但笑不語。
唐慎恍然大悟。
是,他在這個時代倚靠的本來就不是那些古人的作品。他的八股文得到了國子監講習、梁誦、傅渭,甚至是王子豐的承認。煌煌華夏五千年,一共就出了幾個詩仙詩聖。唐慎並非無才,科舉考試隻是他進入官場的手段,不是他的立身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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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子豐師兄。”
王子豐其人,果然通透圓潤,如梁先生所說,可稍加信之。
唐慎想通了,轉身就要走,王溱又喊住他。王溱對管家道:“今日從採祁齋買來的點心,拿給小師弟吧。”
唐慎:“……”
王子豐還是這個莫名其妙的王子豐!
半月時間很快過去。六月既望,唐慎在家中穿上自己嶄新的秀才儒服,換上湖藍色長衫,戴上方巾。來到國子監後,隻見偌大國子監,所有學生都穿上了簇新的秀才儒服。哪怕隻有三十二人可以進闢雍宮,聽天子講課,其餘不能聽的學生也不甘心。
還未進入國子監,整條巷子便被封嚴禁入。
唐慎和其他學生從後巷進入國子監,林祭酒和其他講習早已等候多時。
卯時一到,國子監正門大開,兩旁的側門也全部打開。兩邊側門中,身穿正紅官服的官員們魚貫而入,聲勢浩蕩。盛京四品以上所有官員,此時此刻都捧著玉笏,走入國子監,沿中央的官道,走到闢雍宮殿前。
他們分站兩側,兩側的漢白玉官道上,早已放置好了蒲團。
闢雍宮殿門大開,一個面白尖瘦的老太監捏細了嗓子,高聲道:“跪!”
剎那間,所有官員通通面朝闢雍宮,跪坐在蒲團上,微微俯首,手舉玉笏。
卯時三刻,林祭酒帶著三十二名學生走正中央的正門。官道兩側,是跪坐了一地的當朝大官。今日之前,這些學生哪裡想到自己竟然會從這麼多權臣大官中間走過!膽小的早已嚇得面色發白,雙腿瑟瑟發抖。唐慎心中也大驚,但他穩住心緒,低著頭一聲不吭地跟在林祭酒身後,走進闢雍宮殿門。
快要進門時,唐慎在左側官員的第二排中看到了王溱。
日光潋滟中,王子豐身穿簇新的正紅色官袍,淡然平和地跪坐在蒲團上。他左側是個大絡腮胡子的中年漢子,右側是個大腹便便的老頭。王溱本就長得好,這一對比,更顯他風採俊雅,卓然眾人。
學生們進了闢雍宮。闢雍宮的冰冷地磚上,也早已放好了三十二個蒲團。
林祭酒走到正前方,高聲道:“臣國子監祭酒林倫,率三十二天子門生,入闢雍宮,聽天子教誨!”
他話音落下,老太監道:“跪!”
林祭酒立刻跪下,三十二個學生也像下餃子似的,撲通跪坐了一地。蒲團共放了五排,第一排三個蒲團,第二排三個,第三排六個。第四排、第五排都是十個蒲團。
唐慎雙手橫放,舉於面前,行周禮。
烈日炎炎,百官跪於闢雍宮外,學子跪於闢雍宮中。
殿門內外,一片寂靜,無人敢大聲喧哗,連呼吸聲都仿佛消失不見。
不知等了多久,一道平穩緩慢的腳步聲從殿後傳來。唐慎瞬間繃直了背。闢雍宮中,所有國子監學生也都身體僵直,大氣不敢喘一口。隻聽到那人緩緩地走上闢雍宮的御座上,他輕輕坐下。
唐慎聽到,天子蒼老卻平穩的聲音:“開始吧。”
老太監高聲道:“開平二十六年六月十六,天子於國子監闢雍宮,傳課授道!”
話音落下,站在闢雍宮殿門兩側的兩個太監一起高聲喊道:“開平二十六年六月十六,天子於國子監闢雍宮,傳課授道!”
接著又是四道聲音:“開平二十六年……”
這聲音一道道傳下去,響徹整個國子監,恢弘壯闊,氣勢磅礴。
闢雍宮中,天子傳音,百官聽閱。
天子言:“餘嘗聞,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
老太監高聲重復:“餘嘗聞,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
兩個小太監再高聲念一遍。
依次下去。
從卯時到午時,學生們跪了整整三個時辰。殿門外,盛京重官們也跪了三個時辰。風吹日曬,百官高舉玉笏,不辭言語。
當天子說完最後一個字,太監們傳聲念完。老太監高聲道:“天子臨雍,百官聽言。”
當朝皇帝趙輔雙手搭在御座上,他頭發花白,臉上卻沒什麼皺紋,隻在眼角有一圈細細的微紋。年過花甲,趙輔的雙眼卻如同鷹隼,炯炯有神。他望著堂下的三十二個國子監學生,又透過他們,看向了跪在門外,那屬於自己的當朝文武百官。
老太監扯長了嗓子:“學子側耳,天子批言。”
國子監的學生們紛紛坐直了身體,等待天子給他們的批語。
隻聽趙輔輕飄飄地說了一個字:“善。”
林祭酒整個人松了口氣,若不是皇帝還在,他不敢造次,他現在恨不得趕緊躺下去好好睡一覺,睡上三天三夜不睜眼!
如此,天子臨雍算是結束了。
至始至終,唐慎都沒看見趙輔一面。他不敢抬頭,他也不被允許抬頭。等趙輔走了後,殿外的文武百官按照品級,依次離開。到最後,才輪到殿內的學生們。
林祭酒道:“唐慎,劉放,梅勝澤,你們與我來。”
三人立刻跟上林祭酒。
林祭酒帶他們走出闢雍宮,朝國子監後院的孔廟走去。走到一半,便見一個面含笑意的老太監手持拂塵,在廟外等候。見到林祭酒,他看了眼唐慎三人,笑道:“林大人,這便是本次國子監館課的前三甲?”
“回季公公的話,正是。”
“底下就由灑家帶他們面聖去罷。”
“這……”
季公公微笑著看著林祭酒,林祭酒不敢再言。
“一切聽季公公的便是。”
季公公鼻子裡溢出一道輕哼聲,他扭身道:“你們三人,跟著灑家。”
“是。”
梅勝澤心中忐忑,他跟在季公公身後,偷偷地看向唐慎,給他使眼色:你可知這是怎麼回事?
唐慎心裡也發懵。
他哪裡知道……
王溱半個月前說的那個天大的好處,竟然是三甲面聖!
闢雍宮外,百官們被僕從扶著離開國子監。
能做到四品以上的官員,大多過了三十歲,少有三十歲以下的。天子臨雍持續了整整三個時辰,皇帝是坐在御座上,念翰林院早給他寫好的稿子。可他們卻是在殿外活活跪了三個時辰。
百官大軍中,唯有王溱沒讓書童扶著,他步履輕松。
禮部侍郎見狀,又嫉妒又羨慕,感慨道:“王大人果然年輕啊!”
王溱微微一笑,朝他拱手:“李大人。”
禮部侍郎朝他拱手,一瘸一拐地讓侍從扶著自己離開國子監,上了馬車。
王溱走出國子監的巷口,正要上尚書馬車,卻聽有人在身後喊自己的名字。他轉過身,隻見一個身穿太極八卦官袍、頭插五彩錦雞尾的官員快步走過來,道:“王大人。”
王溱道:“李大人。”
此李非彼李,禮部侍郎也姓李,但眼前的這位李大人乃是深得帝寵的欽天監監正李肖仁。
李肖仁道:“王大人倒是爽利,也不需旁人攙扶。下官方才在闢雍宮外跪了三個時辰,如今隻覺得雙腿好似灌了鉛水,寸步難行啊!”
王溱:“李大人要回府休息?”
李肖仁:“不了,我得在國子監,等聖上召見學子後,再隨聖上一起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