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原來就是如此啊!”
唐慎忽然覺著,他才離開不到半個時辰,就開始想家了。
是的,穿來這個時代整整兩年,唐慎早已將這裡當做了自己的家。從一開始他便錯了,他已經是個姑蘇人,是個大宋人,是這個時代的人。曾經他隻想做個富貴鄉紳,不求聞達,隻求安樂。
然而這真的是他能做到的極限嗎?
這不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他安於現狀,直到先生的死,羅大學士、趙舉人的死,如同當頭棒喝,將他從繁盛富貴的江南水鄉驚醒。
姑蘇府是個富庶的地方,人人沒有憂愁,可大宋不是,這個時代不是!
一路上,唐慎看著運河兩岸的情況。有時白雪皑皑,貨郎們卻依舊穿著單薄的短衫,奔走於碼頭間為這些往來船隻裝貨卸貨,賺取每趟一文錢的酬勞。有時那些大運河兩岸的碼頭,甚至都破爛到無法停靠,與姑蘇府的堂皇整潔截然不同!
這才是大宋,這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面目。
日子一天天過去,離盛京越來越近。唐慎坐在船艙內,提筆寫字。他寫的是楷書大字,一遍遍地寫著一個“謀”字。姚三不認識字,唐慎每次寫完五十張“謀”字,就會再寫五十張“靜”字,讓他拿出去扔進河裡,或者燒掉。
“小東家,你寫的是什麼?”
“我寫的,是我左右為難的心情!”
一個謀字,是為官之道,是他未來必須要走的路。
而一個靜字,是他如今最後的安寧。
從決定北上盛京,拜師傅希如起,唐慎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
他沒有向唐璜說的那樣,考上舉人後再來拜師,哪怕這是梁誦原本的打算,是因為他從此刻開始就已經真正決定,和梁誦徹底撇清關系!
松清黨人有多麼招當今聖上的忌憚和厭惡,唐慎看得明明白白。他將鍾泰生關在牢裡二十六年才秘密處死,是因為仁慈寬厚嗎?不是!是因為他知道,鍾泰生不能無緣無故地死了,哪怕起了殺心,也要讓鍾泰生死得理所當然,死得毫無缺漏,否則天下文人的誅心之筆將會討伐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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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誦被貶到姑蘇府,羅大學士終生不得重用。
當今聖上即位後,沒有一個松清黨人進入三省,這便是宋帝趙輔對松清黨人寫下的死令決書!
唐慎想要進入官場,想要當一個官,當一個權臣重官,他就必須在一開始就和松清黨人撇清所有關系。身為秀才時還好,梁誦是姑蘇府府尹,哪怕唐慎拜他為師,也可以說是啟蒙恩師,關系沒那般親近。
一旦考上舉人,若唐慎名義上的老師還是梁誦,或許就會引起趙輔的猜疑。
唐慎不敢賭,趙輔是不是一個多疑不信的皇帝,所以他要在考上舉人前拜傅希如為師。直到他查明真相,能在史書上親自為這些以死明志的忠臣重寫一遍歷史時,他才會對世人說上一句,對梁誦說上一句:“學生做到了。”
這便是他不曾對外人說起過的私心。
客船剛剛停靠在盛京碼頭旁,唐慎還沒出船艙,便聽到喧鬧繁華的人聲車馬聲。姚三將三個箱子背起來,與唐慎一起出了船艙。剛出門,姚三看著眼前景象,怔在原地,過了許久才驚道:“這、這便是盛京?”
哪怕見過後世繁華都市的唐慎,都愣了片刻,才道:“這便是盛京!”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樓。
車馬人聲喧,亭臺宮宇叢。
下了客船,姚三找來一輛驢車,將二人拉到臨近的牙行。
盛京的道路寬敞無比,從碼頭到坊市的道路,哪怕八輛馬車也可並駕齊驅!雖說是三月,盛京還未徹底入春,但街上的行人絡繹不絕,叫賣吆喝聲也從未停過。二層小樓,三層高樓,姚三掀開車簾,瞧見一棟四層高樓,他發出驚嘆聲。
趕車的車夫笑道:“二位客官聽口音不像盛京人,是從南邊來的?”
“我們從姑蘇府來的。”姚三道,“這是何地,竟有四層樓!”
車夫驕傲道:“這是咱們盛京最大的酒樓,名為千裡樓。”
唐慎想到:“千裡樓?可是取自‘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的千裡樓?”
車夫道:“被您說中了,小公子原來是個讀書人。”
車夫將二人帶到牙行。盛京雖然富裕,物價很高,但唐慎也不差錢。有錢好辦事,不像剛到姑蘇府時那般拮據,唐慎讓牙郎找了個地段好點的、寬敞點的院子,每月花五兩銀子將這院子租下。
姚三有點心疼:“這是什麼院子,竟然要五兩銀子!”
唐慎琢磨著:“姚大哥,不如我們買個院子。”
姚三睜大眼:“小東家,那牙郎可說了,光是這個院子便要四百兩白銀才能買下!”
唐慎想了想:“也對,若是我殿試中了前三甲,會有御賜的宅邸。不用急著買宅子。”
姚三:“……”
總覺得小東家說的話他聽不大懂呢。
不對,小東家一定能中前三甲!
……應該吧。
姚三忙前忙後,將院子打掃幹淨,又去買了一些必備的東西。
當日傍晚,唐慎梳洗打扮了一番,他帶著名帖和梁誦的信前往傅府。傅希如的名聲在盛京也十分顯赫,唐慎多問了幾個人,就找到了傅府。然而這次他並沒有直接拜訪,而是將自己的名帖交了上去,同時送上了梁誦的親筆信。
“在下姑蘇府唐慎唐景則,明日再來拜會傅大儒。”
門房收下名帖,唐慎轉身離去。
等到第二日,唐慎一大早便梳洗妥當。姚大娘不在,他隻能簡單地用錦帶將自己的長發系在腦後,系成一束。從提箱中找出特意帶來的蘇繡錦袍,手裡拎著姑蘇的特產點心和一盒肥皂、香皂和精油,唐慎和姚三來到傅府。
門房知道他要來,將他迎進門:“唐公子請進,大人已經等候多時。”
唐慎微微躬身:“竟然讓大人久等,是我來遲了。”
見唐慎身披錦玉,又彬彬有禮,頗有大家公子的風範。門房心生好感,多說道:“唐公子多慮了,大人習慣每日寅時不到便起身,喂鳥澆花。如今正在書房裡看書呢。”
門房將唐慎引到書房,為他敲響門,他還沒開口,就聽裡面傳來一道不滿的聲音。
“好你個小童子,我讓你為我尋書,你卻在這偷懶,可不是該打?”
緊接著響起的是一道委屈的少年聲:“先生明明自己剛才就在睡覺,您睡覺,我去找書,找完回來您還在睡,我看著看著便也想睡一會兒,您還惡人先告狀。”
“我睡覺,是因為我困了,我每日寅時便起身!”
“起身逗鳥看花麼……”
“你嘀嘀咕咕地說什麼呢?”
“沒什麼沒什麼。”
門房又敲了一遍門,屋裡傳來一陣手忙腳亂的聲音,乒鈴乓啷。過了片刻,一道年邁的聲音響起:“溫書,你去瞧瞧是誰來了。”
不過多時,書房的門被打開,一個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模樣、白嫩矮瘦的童子探出頭來,道:“張叔,你怎來了?”他又看到門房後面的唐慎,立刻睜大眼,砰的一聲關了門,回頭道:“先生不好啦,是那姑蘇府的唐慎唐景則來啦。”
“什麼?他怎麼來的這般早!”
又是一陣乒鈴乓啷的聲音,溫書童子來開了門。
這小童子低眉順目地說道:“唐公子,先生在裡面等你多時了。”
唐慎:“……”
你說什麼都對。
唐慎微微一笑,對姚三道:“你在外面等著。”接著進了門。
這是一間兩進門的朝南院子,剛進書房,唐慎便問道一陣淡淡的墨香。大門兩側各放了四個鳥籠,細長的金鏈系著四隻五顏六色的鳥雀,它們見唐慎來了,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書房中央是個雕花鏤空的香爐,左側是一扇泰山石屏風,右側是一扇巨大的書架。
唐慎才走到一半,就聽到一陣蛐蛐叫聲。他扭頭一看,隻見書架的一個格子裡竟然放著一個蛐蛐葫蘆!
唐慎收了神,走上前,隻見羅漢榻上正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這老人正悄悄地打量唐慎,見唐慎突然看他,他趕忙收了視線,故作淡然道:“你便是梁博文說的那個,曾經說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學生?”
老師竟然還和傅希如說過這個?
唐慎點頭道:“學生姑蘇府唐慎唐景則,見過傅先生。”
傅希如手裡拿著一本書,表面上是在看書,其實連書拿反了都沒注意。“梁博文走得匆忙,你也知道,那段時日很很多老朋友去了,我也無法一一探視。嗯?你手裡拎的是什麼?”
“是學生從姑蘇府帶來的特產。”說著,將點心和肥皂等物一一拿了出來。
傅渭雖說看上去似乎有點不靠譜,但他看到那些點心,並沒說什麼,而是對包裝精美的精油有了點興趣。“這東西我似乎見過。”
一旁的溫書童子道:“王相公從金陵府帶回來一瓶過。”
傅渭一拍手:“對!子豐曾經帶過一瓶給我,似乎是叫黃金縷?煙籠寒水月籠沙的黃金縷。”
唐慎笑道:“應當是蛾兒雪柳黃金縷的黃金縷。”
“蛾兒雪柳黃金縷?豔麗生動,不錯,是個好名字,貼切!”
這麼一說,雙方關系拉近了許多。
傅渭漸漸端正了坐姿,道:“你剛才姑蘇府來,住在哪兒,在盛京可還習慣?”
唐慎:“學生昨日剛到盛京,一日下來,還算習慣。”
傅渭伸長了耳朵。
哦?昨天剛到,今天就來拜訪他了?
傅渭問道:“聽聞你今年十五,已經在姑蘇府拿了童試小三元?”
唐慎:“確實如此,讓先生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