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刀要由腹部刺入,再開始往上分離皮肉,然後把肋骨掰開了再剖心,否則刀刃會卡進骨縫裡動彈不得。
陸延沒做過這種事,但幼時跟在父親身邊耳濡目染,對人身軀體了如指掌,下刀緩慢卻穩,竟像做過千百遍似的。
為了避免趙康痛醒過來,陸延下了十足十的麻藥,可對方還是恍恍惚惚,身軀抽搐,似有蘇醒之兆。
陸延動作不停,身上滿是血跡,側臉在光影中明滅不定,漆黑的眼睛讓人瞧一眼就會渾身發冷,也不知是不是上天都覺得此事荒謬,外間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當一聲驚雷驟然炸響的時候,陸延忽然頓住了手中的刀,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一幕——
趙康的胸膛已經被剖開了。
那些紅紅白白的皮肉,花花綠綠的腸子,亂七八糟看得人眼暈,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那被蟲子啃得亂七八糟的內髒,隻剩了心髒處的零星一點肉。
換句話說,趙康的內髒已經被那隻蠱蟲吃的不剩什麼了。
陸延不明白一個人的五髒六腑毀成這樣為什麼還能活著,甚至還活了那麼多年,他死死盯著趙康那顆殘缺的心髒,然後緩緩伸手扯了出來,隻見上面千瘡百孔,隔著一層血色的肉皮,仿佛還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陸延毫不留情捏碎了這顆心髒,然後從一堆亂七八糟的血肉裡翻找到一隻通體血色的半透明蠱蟲,它很像蟬,卻又比蟬小得多,翅膀表皮都是透明的,裡面的身軀泛著血一樣猩紅的色澤。
它被陸延從“巢穴”裡挖出來,感到了非常的不滿,翅膀嗡嗡振動,扇出一陣細風,哪裡有鮮血就瘋狂往哪裡爬,陸延一個沒攥住,它就像流光一樣嗖地又衝進了趙康那具殘破的身軀裡,在血液中瘋狂打滾。
按照無眉的說法,陸延現在應該在胸膛劃出一條口子,將那隻母蠱放在傷口出,吸引出身體裡的子蠱。
可陸延緩緩舉刀,看著銅鏡裡渾身是血的自己,忽然遲疑了——這蠱毒真的有解嗎?
那隻母蠱見血就鑽,隻怕到時候不僅吸不出子蠱,反而會順著傷口鑽進自己的身體啃食內髒,要不了多久就會變得和趙康一樣半死不殘。
這樣狠毒的蠱,真的有解嗎?
又或者,自己的身體內部早就和趙康變得一模一樣了,他們兩個都隻是在這世上苟延殘喘的蠅蟲,本就活不了多久。
躺在地上的趙康早已失去氣息,隻有那隻血蠱仍在他身體裡繼續啃食,像一個飢餓的大漢瘋狂狼吞虎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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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延胸膛起伏不定,喉間又湧上一陣腥甜,他臉色難看,死死盯著鏡子,迫切想確認什麼,忽然舉刀對著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了進去——
那分寸把握得極好,恰好刺穿皮肉,而又不傷心髒。
刀尖緩緩推入,仿佛在一點點試探著心髒的界限,一寸又一寸。
然而直到貫穿後背,陸延才終於發現什麼,捂著心口踉跄跌坐在地,瞳孔驚駭收縮——
他沒有心髒?!
他怎麼會沒有心髒?!
那刀尖刺入身體裡的時候就像貫穿了一層普通的皮肉,裡面沒有任何阻礙,他的心呢?!他的心跑去哪兒了?!
陸延無力倒在了血泊裡,視線一片猩紅,他不甘而又憤恨地抬起頭,將匕首狠狠拔了出來,然後忍著莫大的疼痛將手指順著傷口進去試探,面色一僵——
果然是空的。
他找不到任何心髒跳動的痕跡。
到底是因為那隻蠱蟲,還是因為他天生無心?
陸延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這次是真的必死無疑,又負了霍琅一次,心中忽然萬念俱灰。外面雷電交加,冥冥中天空上方似乎響起了一道低沉幽遠的聲音:
【你想起來了嗎?】
想起來什麼?想起來什麼?!
陸延頭疼得更加厲害了,仿佛有什麼塵封已久的東西在試圖瘋狂衝破枷鎖,將烙印撞出了一道道裂痕。
頭頂上方的聲音在嘆息,聽起來很是熟悉,仿佛是他多年故友:
【第七世了,你還沒想起來嗎?】
第七世?竟然已經是第七世了嗎?
陸延摸著自己血肉模糊的胸膛,神色怔然,忽然覺得面前的情景格外眼熟,仿佛許多年前就見過,腦海中電光火石閃過了許多畫面,他痛苦抱頭,發出一陣低沉的嘶吼聲,卻在抬手時忽然發現了自己掌心的那一條血線——
那是霍琅給他續上的,不知為什麼沒有和別的血痕融在一起,反而形成一條清晰的脈絡,隱隱有些燙手。
“如今你的命線長了,本尊親自替你續命……”
“以後再不許妄言生死……”
好熟悉的聲音。
他是誰?
陸延渾身鮮血,視線內一片紅霧,他雙肩顫抖,忽然緩緩抬頭看向上空,一字一句道:“我想起來了……”
“轟隆——!”
雷聲震耳欲聾,仿佛要將天幕撕裂。
陸延死死盯著上空,眼眶通紅:“我想起來了!!我都記起來了!!”
“轟隆——!”
又是一陣雷聲滾滾,外間的霍琅忽覺一陣心悸,仿佛心髒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掐緊,說不出的窒息。而一直躲在柱子旁的墨痕指尖飛速掐算,忽然眼睛一亮,激動大喊道:
“成了!成了!他終於想起來了!”
他高興得一蹦三尺高,不顧公孫墨的阻攔就悶頭衝進了大殿:“貧道有法子救陛下了,任何人都不許進來!”
旁人隻覺得他瘋了,大殿門關上,依稀還能聽見墨痕的瘋言瘋語,語氣狂喜:“宿主!你終於想起來了!上個世界你還剩一次復活機會!現在終於可以用上了!!”
沒有任何人知道那天殿內發生了什麼,他們隻知道半個時辰過後陸延就渾身是血地從裡面走了出來,身上沒有半點傷痕,而趙康卻被剖心剖腹,五髒六腑都被蠱蟲啃得殘缺不全,最後悄無聲息處理掉,埋在了一個隱蔽的地方。
陸延登基那日,群臣親眼看見他吐血暈厥,還以為又是一個病秧子,卻沒想到對方修養幾日就重新上朝了,瞧著身子健壯,再活幾十年都不是問題,一條條新的政令變法頒布下去,都是利民利國之事,甚至召回了遠在隴川的衛家重新執掌兵權,那些有異議的大臣也沒了話說。
公孫墨做了這樣驚天動地的一件大事,終於使他家的斷獄之名廣傳天下,隻是他卻拒絕了陸延的封官請求,隻求對方用玉璽在沉冤扇上蓋一方印記,承諾北殊境內可遇案便翻,不必受官府管轄,便主動請求辭行想去別的地方遊歷。
公孫墨離開神京那日,陸延微服出巡,與霍琅策馬相送至郊外,恰是芒種時節,草長鶯飛,田間地頭滿是百姓耕作的身影,一時也無人注意到這三名氣度不凡的公子哥兒。
陸延勒住韁繩,似笑非笑看向公孫墨:“你一心想替家族揚名,如今孤予你高官厚祿,卻反而推辭不受,將來若是後悔,這個承諾依舊作數。”
天氣炎熱,公孫墨手裡的那把扇子終於顯得不那麼突兀了,他用力扇了兩下驅走暑熱,笑嘻嘻道:“我父親說公孫家的名聲是靠天下百姓口口相傳堆起來的,若在朝為官,也不過一方水土,終年隻對著神京的百姓。”
“這天下很大,不止有神京,還有千千萬萬個州縣,這天下廣袤,也不止有北殊一個國家,還有千千萬萬個部族,我有生之年要去往先祖不曾踏足過的地方,翻盡他們不曾遇到的奇冤,如今父親心願已了,我也盡可啟程上路,多謝陛下與王爺相送。”
陸延笑著嘆口氣,他一身白衣輕袍,腰系麒麟玉帶,端的風姿不俗,倘若幼時未遭逢巨變,如今興許也會成為汝州有名的神醫:“難為你不忘先祖遺志,孤當年也曾發下宏願,行醫救人,解世間災厄,卻不曾想陰差陽錯做了皇帝,孤無甚相贈,便祝你一路順風,早日名揚天下!”
公孫墨卻對他眨了眨眼,瘋狂暗示:“其實陛下若想贈些什麼,也不是不行。”
金銀珠玉他也不嫌棄的嘛。
陸延聞言一愣,隻見公孫墨在底下搓了搓指尖,做出一個數錢的姿勢,心中瞬間了然,他忍著笑意,長臂一伸,直接從霍琅腰間扯了個錢袋子遞過去:“你遊歷天下,想來也需盤纏,這是孤與攝政王的一點心意,還望不要推辭。”
霍琅不高興了:“喂!”
他可沒說要給對方銀錢。
公孫墨卻眼疾手快把錢袋子撈了過去,打開一看,隻見裡面全是金葉子金元寶,頓時樂得牙不見眼,這攝政王也太富了吧:“好說好說,草民謝陛下賞賜,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悔有期!”
他語罷似乎是怕霍琅返回,立刻掉馬就走,一個人抱著錢袋子笑得抽了風,差點從上面掉下來。
霍琅不滿看向陸延:“你怎麼都給他了,裡面可全是金子!”
陸延隻是笑:“國庫裡多的是,你自去拿,想拿多少便拿多少。”
霍琅哼了一聲:“誰稀罕。”
他語罷不知想起什麼,忽然正色問道:“怎麼沒看見那個妖道?”
自那日從殿裡出來,墨痕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沒出現過,隻留下一封信說要遊歷四方,有緣自會相見。
陸延隔空牽住霍琅的手,騎著馬慢慢往回走:“他辦完了他該辦的事,自然就走了,不過以後有機會見面的。”
霍琅頗覺可惜,畢竟那人算命確實挺準的:“那得什麼時候去了。”
陸延晃了晃他的手,故意沉思片刻才道:“唔……下輩子?”
霍琅不置可否:“誰能知道下輩子的事。”
陸延篤定:“我知道。”
霍琅斜睨著他,唇角微勾:“平常叫你幾聲天子,你還真拿自己當天子了,那你說,如果有下輩子,咱們還能再遇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