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西陵會無緣無故發兵,怪不得趙康一定要任命泾陽王負責督辦糧草,怪不得鎮國公用兵如神卻陣亡疆場,幾個兒子死的死傷的傷,原來北殊裡面出了內鬼。
陸延第一次發現這個病秧子皇帝遠比自己想象中心思深沉,趙康為了將大權奪回,竟是不惜以數萬將士的性命去布局下棋,他到底開出了什麼條件才讓西陵如此襄助?
金銀?城池?冶鐵之法還是制鹽之法?
西陵是遊牧民族,多以放牛為生,草原上極缺鐵器與食鹽,每年都隻能以數不清的牛羊從北殊交易,倘若趙康真的用這些換取西陵出兵,或可解一時之困,卻給北殊留下了無窮無盡的後患。
陸延沒有再聽,端著燈燭離開了密道,現在當務之急是保住衛家滿門的性命。
趙康手中確實有幾名先帝留下的老臣,而且藏得極深,輕易不在朝堂冒頭,驍勇將軍呼延伽便是其中之一,他鎮守麒麟關有數年之久,根基深厚,倘若出手截殺,衛家婦孺恐怕兇多吉少。
翌日清早,朝堂之上。
京中向來沒什麼秘密,皇帝昨日遇刺的事情今早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這便也罷,隻是攝政王強行將那群刺客帶走調查,難免落人話柄,那些不怕死的御史大夫果然第一個跳了出來,參霍琅的折子在右上角堆了厚厚一疊。
“啟稟陛下,自古君臣有別,尊卑天定,攝政王卻屢次冒犯天顏,豢養私兵,毆打朝臣,強控兵權而不交,大大小小共犯罪名七十二條,長此以往必然釀成大禍!微臣聽聞昨日陛下前往鎮國公府吊唁,回宮途中遇刺,結果刺客被攝政王當街搶走,此事必有蹊蹺,還請陛下嚴懲霍琅,削其兵權,詔付有司詳查!”
諫議大夫黃士安便充當了這個出頭鳥,他們這些讀書人官位不高,俸祿不多,脾氣卻是一個賽一個的硬,膽子一個比一個大,讀了滿腦袋的之乎者也,僵硬不知變通。
今日皇帝若聽了黃士安的,那麼他便是為民除害的能臣,倘若皇帝充耳不聞將他殺頭,那也能落得一個名留青史的美譽。
總而言之,橫豎都是賺!
陸延高坐龍椅之上,垂下的冕旒遮住了他的眼眸,以至於難辨喜怒,不過聲音溫和平靜,倒是不見發怒:“愛卿何出此言,孤昨日當街遇刺幸得攝政王相救,否則早就身首異處,你們二人都是北殊的肱股之臣,應當盡心竭力為江山社稷共謀福祉,而不是在此互相猜疑,此事休要再提,退下吧。”
他擺明不想處置霍琅,明眼人就該順著臺階下去,偏偏這個黃士安是頭死倔驢,站在堂下言之鑿鑿道:
“陛下!就算攝政王有救駕之功,也不該當街搶走刺客,既然他赤膽忠心,何不將刺客交出由刑部拷問,也可免去滅口之嫌!”
哗——
Advertisement
黃士安前面一番狀告本就令人震驚,這下更是激起千層浪,什麼叫滅口之嫌?這不是擺明說刺客是攝政王派來的,所以故意帶走滅口嗎?
霍琅在朝中派系頗多,當即便有大臣跳出來反駁,兩邊罵得臉紅脖子粗,唾沫星子橫飛,就差動起手了。
“什麼叫滅口?!你膽敢汙蔑攝政王行刺,本將軍就先滅了你的口!”
“攝政王忠心耿耿,一心為國,怎容你這個酸腐書生戳著脊梁骨罵,老夫看你這麼多年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北殊早有律法,親王部曲最多不可超過三百之數,攝政王府的甲兵卻足有上千,這不是謀反是什麼!”
“他故意稱病,久不上朝,分明不將陛下放在眼裡,樁樁件件,論罪當誅!”
眼見著兩撥人都快打起來了,殿外忽然出現一抹黑色的身影,隻見霍琅發束玉冠,腰佩儀劍,在眾目睽睽之下步入大殿,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冰冷的目光淡淡一掃,那群臣子便自發安靜下來,就像被人掐住了嗓子似的。
“本王竟不知朝會何時變成了街口菜市,有些大人也算飽讀詩書之輩,怎麼比籠中雞鴨還要吵,嗯?”
霍琅說這話時恰好走到黃士安面前,他緩緩摩挲著腰間的儀劍,看對方的眼神淡漠而又散漫,仿佛在看一隻不自量力的蝼蟻:“怎麼,黃大人對本王有什麼不服?”
黃士安頓時氣得臉紅脖子粗,指著霍琅罵道:“攝政王,你來的正好,快快將那些刺客交出,聖駕遇刺之事非同小可,你將那些刺客私藏劫走莫不是想掩人耳目?!”
霍琅聞言唇角微勾,笑意莫名:“怎會,本王隻不過想嚴刑拷打,查查是誰如此膽大包天敢指使刺客行刺罷了。”
黃士安咄咄逼人:“那你查出來了嗎?!”
“自然是查出來了。”
霍琅語罷毫無預兆扼住黃士安的手腕,狠狠反擰,隻聽一陣骨骼噼啪聲響起,竟是硬生生折斷了對方的筋脈,黃士安痛得當即跪地,慘叫痛哭不止,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群臣皆驚!
霍琅饒有興趣盯著黃士安,胸腔驀地溢出一聲譏笑:“怎麼,這便受不住了?本王還當你有多大的能耐,原來也是個脆骨頭,方才在堂上言之鑿鑿的那股勁去哪兒了?”
黃士安疼得渾身打擺子,冷汗浸透朝服,整個人就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他咬緊牙關惡狠狠瞪著霍琅,艱難吐出了一句話:“佞臣……賊子!”
“咔嚓——!”
又是一聲慘叫,黃士安隻覺得自己的胳膊被擰成了麻花,五指扭曲錯位,還不如一刀殺了他來得痛快,旁人看見這一幕無不膽寒心驚,嚇得紛紛後退了兩步。
朝堂上的氣氛僵硬壓迫,一度讓人喘不過氣來。
霍琅轉而盯著明堂之上那位處變不驚的帝王,目光微暗,周身氣勢桀骜霸道,一字一句緩慢問道:“陛下認為微臣有謀反之心嗎?”
陸延隔著冕旒看向霍琅,聲音不大不小,卻像沉入水中的白玉,剔透溫潤:“自然不會。”
霍琅冷笑著將黃士安揪到身前,下颌輕抬,難掩反骨:“那陛下以為,此人該如何處置?”
咄咄逼人!
第199章 纏綿悱惻
霍琅的性子一向喜怒無常,誰也捉摸不透他的脾氣,如今在眾目睽睽下折斷黃士安的手臂,也不知是在向皇帝示威還是挑釁,縱觀古今,敢如他一般狂妄的臣子一個巴掌都能數出來,而且無一例外都是謀反之輩。
眾人噤若寒蟬,都在等著陸延的反應,就連黃士安的哀嚎聲也漸漸低了下去,痛得幾度昏厥。
陸延敏銳察覺到了霍琅的心情不太好。
為什麼呢?
肯定不是因為黃士安,區區一個諫議大夫,根本入不了霍琅的眼,難道是因為自己?
陸延思及此處,微微傾身看向堂下,眼前珠簾晃動,折射出一片潋滟的光,他此刻就像古時候為博美人一笑的周幽王之流,如今為了博這攝政王一笑,連家國律法都不顧了:
“不如此人便交由攝政王處置如何?”
順毛捋,總是沒錯的。
霍琅淡淡挑眉:“死也可以?”
陸延眼中笑意漸深,聲音溫和,卻讓有些朝臣心都涼了半截:
“他汙蔑朕的愛卿,自然該死。”
這副作態稍稍安撫到了霍琅即將爆發的怒火,他聞言直接將爛泥般的黃士安丟在一旁,態度輕描淡寫,卻莫名令人膽寒:“那便絞去舌根,使快馬拖其繞皇城三十圈,陛下以為如何?”
絞去舌根便罷,倘若把人扔在地上,用快馬拖行皇城三十圈,隻怕到最後肉都被生生磨光了,能不能剩個骨頭架子都難說。
陸延頷首,卻隻說了一個字:“準。”
這場早朝以一種近乎血腥的方式收尾,眾人都有些捉摸不透皇帝的態度,連帶著對霍琅的跋扈也有了全新的認知,如今衛家已經上了折子請求返回封地,隻怕將來的朝堂是攝政王一人的天下了。
“攝政王今日好生威風,怎麼,誰惹了你生氣?”
神康殿內,陸延屏退左右,親自給霍琅斟了一杯茶遞過去,霧氣嫋嫋升起,卻也擋不住他眼底的笑意,再硬的心腸也得軟了半分。
霍琅偏無動於衷,他面無表情盯著陸延,喜怒難辨:“本王就不能是因為那個御史大夫生氣嗎?”
“黃士安?”
陸延笑了一下,然後將茶盞擱在一旁:“難道不是昨日的那名刺客嗎?”
他這句話一出,空氣陡然陷入了寂靜,連帶著氣氛也微妙起來。
陸延掀起衣袍在榻邊落座,端起茶盞輕嗅了一下茶香,霍琅不算是一個多麼乖覺的人,昨夜肯定去盤查了刺客的底細,認出那人便是衛鴻。
衛鴻會對霍琅說什麼呢?
多半也不是什麼好話。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衛家赤膽忠心,皇帝都能暗中下手鏟除了他們,霍琅又豈會有什麼好下場,隻怕等有朝一日兵權在手,他也逃不過一個被皇帝抄家滅門的結果。
陸延隻靠猜,就把衛鴻昨夜在牢中對霍琅說的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也恰好戳中霍琅心中的痛處。
霍琅聞言走到陸延面前,直接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這人抬頭看向自己,帶著薄繭的指腹摩擦過皮膚,算不上舒服,陰沉的語氣就像蛇一樣緩緩爬過後背,說不出的潮湿難受:
“本王今日在殿前那般無禮,你就不生氣嗎?本王豢養數千私兵,你就不擔心本王會造反嗎?有本王這柄劍懸在頭頂……”
他聲音忽而低沉,靠近陸延耳畔一字一句問道:“小皇帝,你真的能夜夜安枕嗎?”
倘若霍琅與陸延換個位置,捫心自問,他做不到。
他一定會徹夜難眠,想盡辦法要除了陸延,如此方能高枕無憂。
所以陸延呢?是否也是同他一樣的念頭?面上看似親近隨和,實則做夢都想除了自己,衛家忠君愛國尚且被對方逼得家破人亡,那自己將來又該是何等下場?
霍琅隻要這麼一想,心都涼了半截,他不怕死,但如果死在最愛的人手中,實乃錐心刺骨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