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的人都知道,風陵王今日去皇宮探望帝君了,夜間才能回來,故而陸延今天一天沒出現,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當陸延卸掉人皮面具,換了身衣服重新回到府邸時,就見商君年正在屋子裡看地圖,燭光搖曳,他的側臉覆上了一層暖橘色,像一塊帶著溫度的玉,神情認真,皺眉思索著什麼。
陸延見狀揮退侍女,靜悄悄走到了商君年身旁:“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商君年早就知道他來了,聞言也不訝異,他將地圖慢慢卷起半邊問道:“再過半月便是萬國朝賀的日子,你不打算早做準備嗎?”
陸延又一次聽見了“萬國朝賀”這個詞,不由得心生疑惑:“萬國朝賀?該準備的難道不是那些附屬洲城嗎,本王要準備什麼?”
商君年掃了他一眼,想不明白陸延是怎麼在波譎雲詭的皇宮中活這麼大的:“自然要準備,將來你如果想坐穩仙靈帝君的位置,少不了要拉攏那些小國之君、小城之主,倘若能取得他們的支持,再加上帝君對你的寵愛,太子之位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南浔王、姑胥王近日都往質子府走得勤快,想來也是存了拉攏的心思,不過最重要的三張底牌還在你的府中。”
陸延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關竅:“你指巫雲、東郦、天水?”
商君年點頭:“十二洲中,除仙靈外,便是以這三國為首,可惜……”
陸延聞言頓時笑得樂不可支,不等他說完便接話道:“可惜那三個大美人恨本王入骨,別說是拉攏了,不刺殺本王都是阿彌陀佛!”
“大美人?”
商君年聞言淡淡挑眉,反復咀嚼著這幾個字眼,品出了幾分別樣的意味:“都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隻怕殿下就算真的死於刺殺,也甘之如飴。”
陸延敏銳嗅到了些許酸味:“你吃醋了?”
商君年從來不和他打嘴仗,聞言唇邊出現一抹弧度:“吃醋?我吃醋不要緊,隻是誰若讓我吃了醋,我必然要那人喝砒霜。”
他意味不明問道:“殿下想喝砒霜嗎?”
陸延還是那麼不正經:“你端過來本王就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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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罷話鋒一轉:“其實若不是父皇要本王去套劍招,本王是萬萬不會將他們三個接入府中的,再則你與那玉嶂太子交情匪淺,此舉倒也方便你們見面,不好嗎?”
商君年聽他提起趙玉嶂,微不可察頓了頓:“你一定要套他們的劍招嗎?”
套劍招,說的好聽是套劍招,說的難聽便是偷學百家之技,傳出去為人所不齒,商君年自然是不想陸延去做的。
陸延聞言陡然安靜了下來,他站在書桌邊緣,隨手捻了支湖筆在十二洲圖上描畫:“這劍招可套,也可不套,總歸父皇不會對我做什麼,隻是……”
商君年下意識問道:“隻是什麼?”
陸延笑了笑,讓人覺得他不似表面那麼簡單:“你也說了,十二洲中,除了仙靈,便是天水,東郦,巫雲,此三國乃父皇的心腹大患。”
“劍招若能套出,父皇握住了他們的弱點,自然可放心送質子歸國,倘若套不出……”
筆端忽然落下一滴濃墨,濺於四周,模糊了那萬裡疆域,也模糊了歸家路遠。
陸延的聲音忽然低沉了下來:
“倘若套不出,他們三人便是廢棋,父皇要麼親自拷問,要麼永囚仙靈。”
“三國安分一日,他們便活一日,三國倘若有了異動,隻怕他們性命難保。”
商君年聞言指尖一緊,萬萬沒想到仙靈帝君做事如此狠絕,無外乎當年能一統十二洲,此番心性旁人遠不及也。
商君年皺眉:“那……”
他自然知道趙玉嶂根本不會什麼神女劍法,屆時豈不白受牽連。
陸延擱筆道:“你放心,無論劍招能不能套出,本王都會想辦法護他們三人平安歸國。”
商君年聞言一愣,這下是真的陷入了錯愕,下意識看向陸延:“為什麼?你不怕他們三人歸國之後對仙靈造成威脅嗎?”
陸延聞言又是一陣樂不可支,他將手中湖筆一丟,不偏不倚恰好落入筆筒,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眸格外明亮,比滿屋珠玉還要奪目:
“仙靈萬裡河山,是祖宗從馬背上打下來的,是從戰場上奪下來的,何時淪落到需要靠三名無辜之人的性命來維系了。”
“倘若仙靈真的到了那個地步,便是大廈將傾,一木難扶,無論有沒有他們,都改變不了結果,父皇年老昏庸,到底也鑽了牛角尖。”
窗外柔和的月光透過菱花窗,陸延張揚的眉眼在夜色中忽然內斂而又溫潤,那雙眼眸既盛得下清風明月,也盛得下世間疾苦,隻讓人想起君子端方,美其如玉:
“江水三千裡,家書十五行。行行無別語,隻道早還鄉。”
“他們既是質子,也是遊子,趙玉嶂嘴上雖然不說,可本王知道他們想家了。太平盛世,百姓應當有家可歸,倘若使人分崩離散,隻能說明君主不賢,世道難安。”
“你放心,無論父皇如何決定,本王都會送他們平安歸家。”
陸延說這番話時破天荒沒有從前不正經的模樣,顯得鄭重而又認真,他語罷抬手將商君年肩頭滑落的外衫拉好,低聲道:“不止是那些質子,如果你想回巫雲,本王亦會全力相助。”
上輩子的商君年被國所棄,為了守護一個荒誕混賬的殿下,死在了一個他根本不願踏足的異鄉,數十年都不曾看一眼故鄉的神山。
陸延想,對方大抵是不喜歡那種結局的,也未必想留在仙靈,畢竟商君年自幼在巫雲長大,根骨相系,又豈能輕易割舍。
商君年聞言倏地抬頭看向陸延,他眼眶通紅,帶著幾分惡狠狠的意味,就像被人拋棄後露出爪牙的野獸:“你不是說要仙靈就是我的家嗎,為什麼又要送我回巫雲?!”
陸延一愣,隨即回過神道:“本王隻是說你如果想,又沒說一定要你回去。”
商君年不是個喜歡回頭的人,對於巫雲早就沒有什麼心思了。他習慣性把自己的東西緊緊攥在手心,同樣也希望對方將他牢牢攥緊。
陸延雖是好意,卻莫名讓商君年有一種對方不在乎自己的感覺,可以輕易割舍、可以輕易送走……
唇上毫無預兆傳來一陣刺痛感,疼得陸延倒吸了一口涼氣,然而更讓他震驚的是商君年的主動親吻,對方扣住他的後腦,在唇上重重咬了一口,留下一個帶著血腥味的吻。
疼痛蓋過了柔軟,說是吻,更像留下烙印。
陸延的手不小心一碰,燈罩歪斜,封滅了燭火,光線便陡然昏暗了下來,隻餘窗外柔柔的月色。
商君年清冷的臉龐落在陰影中,讓人窺不真切,看向陸延的視線卻格外專注,他從前隻當陸延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皇子,今日才知都是偽裝,對方心中自有丘壑、自有良善。
隻可惜武力不足,恐為人所害。
“殿下,倘若……”
倘若他武功未廢,右手尚能持劍,必為對方掃清阻礙,成為這十二洲的君主……
商君年頓了頓,到底沒有把那句話說全,他隻是在黑暗中摟住陸延的脖頸,貼近對方臉頰,落下一個又一個緩慢且撕咬的吻,血腥味在舌尖蔓延:“殿下撒謊……”
陸延下意識摟住他的腰身:“本王騙你什麼了?”
商君年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他耳畔,嗓子沙啞,一字一句危險道:“殿下說真心待我,既是真心,又怎麼可能舍得送我回巫雲?”
陸延心想果然多說多錯,虛心請教:“那本王該如何?”
商君年盯著他,瞳仁似一團化不開的濃墨,偏又因為情欲的點綴而萬分昳麗,聽不出情緒的問道:“殿下覺得呢?”
陸延秒懂。
反客為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剎那間桌上的筆架書冊,十二洲圖全部被掃到了地上,隻留下兩個吻得舍生忘死的人。商君年躺在冰涼的紫檀桌上,任由陸延將自己吻遍,他睫毛輕顫,指尖順著對方名貴的衣袍下移,磕磕絆絆解開了腰帶,然後……
然後商君年從陸延的左邊袖子摸出了一封皺巴巴的信,從右邊袖子摸出了一條帶著體溫的血玉墜,他看著這兩樣東西,眉梢微挑:
“這是什麼?”
“……”
空氣一片死寂。
陸延幹巴巴道:“我想我母妃了,寫封信以表思念,打算明天就給她燒下去。”
第70章 衝突
商君年顯然沒那麼好糊弄,他摩挲著這張皺巴巴的信封,盯著上面的墨痕若有所思:“這紙是生宣,洇墨太快,倒是少寫書信,多畫水墨,仙靈宣紙多為單絲路,這張紙卻是東郦常有的羅紋……不孝子懷遠叩問母妃金安……殿下的小字竟是叫懷遠麼?真巧,竟與闕丹太子一模一樣。”
他語罷又將視線落在那枚血魂玉墜上,眯了眯眼:“這玉就更有意思了,背面刻著天水皇室才能用的巫紋,瞧著眼熟,無憂太子好像有個一模一樣的?”
商君年每說一句,陸延後背就冒一點冷汗,到最後他已經有些笑不出來了,不愧是當過國相的人,也太精明了。
商君年沒有拆那封信,而是將信紙疊了起來,又用玉墜繩子慢慢繞了幾圈纏好,他一邊繞,一邊思考,眉頭也無意識皺了起來。
信便罷了,這玉佩乃是公孫無憂的貼身之物,自己今日離開止風院的時候還見對方戴著,怎麼會無緣無故跑到陸延手上?總不能是陸延搶來的吧?
當時院子裡的外人隻有自己,再就是……
那個與他們玩得不錯的小侍衛?!
商君年思及此處,陡然意識到什麼,震驚抬眼看向陸延,吐出了一個自己都覺得荒謬的猜測:“你是陳嬰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