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年聞言周身無形的尖刺終於有所收斂,他冰涼的手被陸延握著,好似也回暖了幾分,閉目開口:“我今日若死於此處……隻怕也是孤魂野鬼,靈柩不得回鄉……”
雖然巫雲早已不值惦念。
陸延低頭看向他:“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既跟了本王,仙靈就是你的家,還想往哪兒去?”
商君年聞言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卻沒能笑出來。陸延風流之名在外,最是好色貪花,新鮮的時候就捧在手心,不新鮮的時候就丟到一旁,這樣的薄情之人怎麼能信?
但不知是不是太過孤寂的緣故,哪怕明知對方嘴裡沒一句真話,商君年心中也稍稍得到了一點安慰,起碼他臨死的時候,身邊不是空無一人。
太醫趕到的時候,商君年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狀態,但胸膛裡留下的斷劍還是得拔出來。太醫上前處理傷口時,商君年隻覺胸口疼得撕心裂肺,他額頭青筋暴起,痛苦低語出聲:“滾!都給我滾!!”
他的身體出於自衛本能,渾身緊繃,斷劍拔了一半便再也抽不動。
太醫急得滿頭大汗:“殿下,他戒備心太重,這斷劍微臣屬實是拔不動了,還請派一力大之人前來協助。”
陸延沉聲罵了句廢物,隨即命令道:“鶴公公,你來幫忙拔劍。”
他們同為習武之人,自然知曉該怎麼拔劍最快,鶴公公聞言領命上前,一掌輕擊商君年後背傷處,隻聽“嗖”的一聲響,那斷劍直接從他身體裡飛出,徑直沒入對面的牆壁三寸。
太醫顧不得被濺了半身血,連忙上前幫商君年處理傷口,天材地寶不要錢似的往他身上使,總算將血止住了。
陸延讓商君年側靠在自己懷裡,方便給胸口纏繞紗布,然而太醫動作實在磨蹭,他最後煩躁揮開對方,親自替商君年把紗布纏好了。
屋子裡的奴僕看見這一幕,都在暗自心驚,他們可從未見過殿下對誰如此之好。
陸延小心翼翼將商君年安置在枕頭上,又替他蓋好被子,這才皺眉看向太醫:“如何,他的傷勢無礙吧?”
太醫悄悄看了陸延一眼,隨即低下頭道:“斷劍未傷心脈,按理說應該無礙,可這位公子舊傷未愈,琵琶骨被穿,內裡已是虧損至極,隱有雪上加霜之態。”
陸延臉色微沉,他當然知道商君年情況不妙,旁人受傷都是鮮血淋漓,對方的身體卻已經虧到連血都流不動了:“你隻管告訴本王該如何治,人參?鹿茸?還是阿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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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摸了摸胡須,試探性吐出了一句話:“血蟾丸一顆?”
“大膽!!”
陸延還沒說話,一旁的鶴公公就陡然呵斥出聲,他嗓子尖細,不小心泄露了太監的標志性特點,可見是怒極:“此物乃天下奇寶,統共就那麼一顆,本是天水國寶,後又朝貢給帝君的,你無緣無故撺掇著風陵王去討血蟾丸,到底是何居心?!”
那太醫也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了話,當即磕頭如搗蒜:“是是是,微臣該死,微臣失言!!請殿下饒命!”
陸延擺擺手,聽不出情緒的問道:“隻用血蟾丸嗎?”
太醫小心翼翼道:“天水至寶雖為雪蟾,但血蟾百年來卻隻出了那麼一隻,是大補的氣血之物,據傳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依微臣拙見,雖不至如此誇張,但身體虧虛之人服用必有奇效。”
鶴公公急道:“殿下,不可!此乃天下至寶,若是您自己服用也就罷了,怎麼能給一個……”
他說著一頓,下意識掃了眼床榻上的商君年:“給一個異國罪奴服用。”
陸延聲音平靜:“他方才救了本王的性命,怎麼,本王的性命難道不值一顆區區的血蟾丸嗎?”
鶴公公還欲再言,陸延卻抬手阻止:“丹藥再名貴,也終究是死物,倘若不拿來救人,便連死物也不如,而是廢物了。”
“你們明早備好馬車,本王要進宮面聖。”
鶴公公見勸說不動,隻得罷休:“殿下,那群刺客力竭不敵,盡數逃跑,金烏衛已在追捕中了,餘下幾個受傷的漏網之魚也都關在了地牢裡面,隻等您親自審問。”
陸延思考片刻才道:“讓底下的人先審著,過幾日本王再親自去看。”
“諾。”
因著出了刺客的事,風陵王府的侍衛數量今夜翻了三倍不止,鶴公公也守在外間不敢掉以輕心,頗有風聲鶴唳之態。
陸延一夜無眠,他靠坐在床邊,一邊注意著昏睡中的商君年有沒有發高熱,一邊思考今天那群刺客的來歷。
在此之前,陸延原以為自己最大的危險是那三名質子,卻忽略了他現在身處的位置有多麼敏感,身為仙靈帝君最寵愛的兒子,暗處必然有無數刺客想取他性命,今天的事恐怕隻是開胃小菜罷了。
陸延想得太入神,全然沒注意床榻上昏迷的商君年不知何時皺起了眉頭,仿佛陷入了夢魘之中。
巫雲國人盡皆知,當今國相乃白衣出身,卻從無人知曉他是如何一路爬上來的。
彼時巫雲國的太子尚且不是趙玉嶂,而是皇後嫡子趙玉拓,他對外貼榜,廣邀天下有才之人入府效力,商君年出身寒門,正缺青雲階梯,科舉結束後,便同許許多多士子一起入太子府拜見。
然而同屆士子中,有一人名喚傅陵,乃太子妻弟,他會試之中被商君年壓了名頭,故而與他多不對付。
也不知傅陵對太子說了些什麼,商君年明明是會試頭名,席位卻居於最末,且僕役上菜時,旁人的飯食都是好好的,獨他面前放了一碟餿掉的九雛雞。
商君年抬眼看向高座之上的人,哪裡還有什麼不明白,冷冷拂袖離席,卻不曾想太子趙玉拓在大庭廣眾之下叫住他,命他吃了面前那道餿掉的九雛雞。
後來……
後來商君年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吃下去的了,他被幾名太子侍從硬生生按住肩膀,攥住餿菜往嘴裡生塞硬噎,雖有武功,卻迫於權勢壓迫,並不能真正反擊。
他已然忘了那道菜的滋味,隻記得太子趙玉拓在他面前說了一句話:
“寒門出身,自為下品,這道九雛雞便是孤賞給你的菜。”
“雞就是雞,永遠變不成鳳凰。”
變不成鳳凰?
變不成鳳凰?
商君年隻想笑,卻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他忍著屈辱,牢牢記住了在場每一個人嬉笑的臉,每一個人的身份,發誓要讓他們為今日的折辱付出代價。
後來殿試評選,他高中狀元,深得皇帝看重。
趙玉拓仿佛早就忘了之前的事,一離開大殿門口,就迫不及待的要招攬商君年:“商公子果真不俗,文武雙全,狀元之才,孤求賢若渴,不知可有榮幸請先生到府一敘?”
商君年卻視若無睹,直接在眾目睽睽之下掀起衣袍,對著當時並不受寵的趙玉嶂深深一拜,狠打了太子的臉:“久聞七皇子賢名,君年神交已久,今日終於有幸得見,日後若有不懂之事,還望殿下不吝賜教。”
群臣的驚訝,太子的惱怒,趙玉嶂的傻眼。
趙玉嶂直到現在都沒想明白,商君年為什麼會選擇扶持他當太子,畢竟他隻是一個無寵的庶子。
而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商君年那一拜不僅是為了打太子的臉,也是真的為了謝他。
昔年聚賢宴上,商君年被太子羞辱,眾人都在暗中譏笑,唯獨趙玉嶂看不過眼,皺眉勸了太子一句:
“太子殿下,莫欺少年窮。”
莫欺少年窮……
當年朱璇殿前一跪,不僅助商君年位極人臣,更助趙玉嶂當了太子,後來趙玉拓被廢幽禁,終身不得離開冷宮,不消半年就因為神智瘋癲,吃飯時活活把自己給撐死了。
整整二十盤九雛雞,全進了他的肚子裡,胃都漲破了。
宮人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麼吃進去的。
商君年回憶起當年的事,隻覺胃中翻騰,忽然翻身趴在床側,將昨夜吃的飯盡數吐了出來。陸延原本靠在床柱旁邊打盹,被他撕心裂肺的嘔吐聲驚醒,臉色一變,連忙上前查看情況:“你怎麼了?!”
商君年沒想到陸延會徹夜守在這裡,隻是他實在沒有力氣說話,腸胃抽搐的絞痛,胸口的劍傷,無一不在折磨著他。
陸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能伸手幫他拍背順氣,又叫小廝把地上的穢物清理幹淨,親自倒了熱茶給商君年漱口。
“怎麼樣,好些沒有?”
商君年閉目搖頭,虛弱得說不出話,那雙總是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此刻看起來也有些無精打採,他嗓子沙啞破碎,自嘲笑了一下:“我竟還活著……”
“本王都沒死,你當然得活著。”
陸延明顯一夜未曾合眼,他將商君年小心翼翼扶到懷裡靠著,掀開對方的衣領檢查了一下傷口,發現雖有血痕浸出,但不算嚴重,這才放下心來。
“好端端的怎麼吐了?”
商君年閉目,顯然不想說:“想起了一些惡心事。”
陸延心想對方該不會是嫌自己惡心吧,他命奴僕端來熱粥,接過來用勺子攪了攪,還在往外冒著嫋嫋熱氣:“先喝點雞絲粥墊墊,不然胃裡難受,後廚還熬著一堆藥等著灌呢。”
他絲毫沒覺得堂堂王爺之尊給一個罪臣喂藥有多麼不合適,小心吹涼了,這才遞到商君年嘴邊,卻見對方正一動不動盯著自己:
“你盯著本王做什麼?”
商君年垂眸看向碗裡飄著的雞絲,不知怎的,吐露出了自己的喜好:“我不喜歡吃雞肉。”
一點兒也不喜歡。
陸延聞言動作一頓,心想怪不得那天在質子府的時候,自己給商君年送雞腿,他不僅不要,反而給了個冷臉瞧。
陸延將粥碗重新擱到託盤上,對婢女擺擺手道:“快去換碗魚片粥來,吩咐下去,以後府裡布菜不許帶雞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