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嬰齊也笑了笑:“這位國相大人倒真是性情中人。”
說話的語氣細聽有些意味深長,並且格外熟悉,可惜商君年已經走遠了。
陳嬰齊語罷掏出一塊帕子擦了擦手:“時候不早,我也該走了,日後我輪值的時候你們若有什麼要幫忙的,隻管說便是。”
趙玉嶂更不好意思了,起身施了一禮,隻是手中拿著雞腿,看起來難免有些滑稽:“那便多謝你了。”
“舉手之勞罷了。”
陳嬰齊離開屋子,朝著府外走去,結果剛走沒兩步,忽然發現身後有所異樣,下意識回頭,卻見是柳闕丹。
陳嬰齊疑惑挑眉:“闕丹太子,你可有要事?”
柳闕丹看著陳嬰齊,心情難免復雜,他猶猶豫豫開口:“今日之事,多謝你出手相助。”
陳嬰齊笑了笑,目光明朗,全無陰霾的模樣與府內眾人截然不同:“道謝的話闕丹太子已經說過了,不必又謝一遍,再則我負責看管質子府,萬闢疆過來鬧事我總不能坐視不理,做的不過是分內事罷了。”
柳闕丹輕扯嘴角:“隻怕旁人未必如你所想,府外看守的侍衛如此之多,唯你肯出手相助罷了。”
陳嬰齊假裝沒聽見他話裡的嘲諷:“我每隔五日輪值一次,闕丹太子若有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便是。”
柳闕丹點點頭:“你不必稱我太子,喚我的名字就是了,都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了,難道還分什麼高低貴賤麼。”
陳嬰齊隻道:“禮不可廢。”
他眼見天色擦黑,終於轉身離開了質子府,門口的侍衛眼見他大搖大擺離去,都像沒看見似的,眼觀鼻鼻觀心,好似他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
出了質子府,又拐了一條街,隻見那裡靜靜停著一輛雙駕馬車,邊角垂著珠玉,旁邊跟著奴僕,一看就貴不可言,自稱是質子府守衛的陳嬰齊卻直接掀起簾子進去了。
裡面燃著燈罩,燭光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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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嬰齊躺在裡面的軟榻上舒服喘了口氣,不知想起什麼,抬手在臉頰邊緣摸索片刻,片刻後竟是撕下了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來。
馬車微動,被人駕駛著朝前駛去,鶴公公蒼老的聲音從簾子外間傳了進來:“殿下,您今日太冒險了。”
陳嬰齊赫然是易容偽裝後的陸延。
他今天不過心血來潮想去看看商君年在質子府做些什麼,沒想到剛好遇上萬闢疆尋釁滋事,順手就幫了一把。
“無礙,本王有把握對付萬闢疆,再說有你暗中保護,出不了什麼事。”
陸延懶洋洋倒在軟榻上,不知想起什麼,又忽然睜開了眼:
“對了,等會兒回府之後,勞煩公公往質子府走一趟。”
鶴公公駕駛著馬車在半暗的天色中前行,馬蹄落在雪地裡發出一陣嘎吱嘎吱的清脆聲,他揚了一下馬鞭,幽藍色的天空潔淨如洗,卻也暮色將至:“殿下有何吩咐?”
陸延聲音玩味:“自然是去將本王的大美人兒帶過來。”
之前在府裡的時候,商君年雖然有些不馴,卻也還算乖順,沒想到在質子府裡像刺蝟似的逮誰扎誰,陸延剛才無緣無故吃了他一個大冷臉,自然是要想辦法把場子找回來的。
第62章 刺客
晚上就寢的時候,趙玉嶂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商君年知道他想說什麼,無非是覺得他今日不該對陳嬰齊那麼無禮,畢竟對方也是好心。
這麼想著,商君年心中忽然有些想笑:是了,他們都是好人、大善人,隻有他一個是惡人。
從院子裡打了冰涼的井水洗漱,本來人就凍得睡不著,這下更是睡不著了。商君年靠坐在通鋪一角,並不似旁人那樣在地上來回走動,跺腳取暖,而是閉目隔著衣衫撫摸肩頭那處猙獰的貫穿傷,神情若有所思。
原來哪怕傷口長出了新的血肉,依舊會留下凹凸不平的疤。
商君年時常會覺得孤寂,從前身處高位時便罷,權力浮華總歸會填補一些東西,現如今一夕跌落塵泥,那種感覺便愈發強烈,在深夜裡悄然蠶食心髒,哪怕他身旁還有趙玉嶂這個至交好友相陪,但他們終歸是不一樣的。
趙玉嶂從前就是冷宮不受寵的庶子,哪怕被千裡迢迢送到仙靈為質,他其實也並未失去什麼,總不過是從一個比較冷的地方換到了另一個更冷的地方而已,三年後回去,他還是太子。
他不懂商君年失去了什麼。
也不懂並非所有人都和他一樣,可以回到從前。
不僅僅是貫穿肩膀留下的傷,不僅僅是多年苦練的武功,不僅僅是曾經用性命守護的家國,也不僅僅是……本該風光無限的人生……
彼時商君年自己都想不明白,為什麼會對陳嬰齊如此敵對,直到很多年後他才意識到,那不是警惕,而是嫉妒。
沒錯,嫉妒。
那人在雪中比試,手中無劍更勝有劍,年少輕狂,意氣風發,那樣奪目的風採時時刻刻都在刺著商君年的眼睛和心,提醒著他再也不能如昔年一樣握劍。
本就不是好人,經此一遭,今後更是再也當不了好人了。
趙玉嶂今天吃了一隻雞,臉上明顯有血氣了不少,他爬到大通鋪上,在商君年耳畔悄悄說話:“我給你留了半隻雞,在院角埋著,你明天吃吧。”
從前錦衣玉食的太子與國相,現在居然要為了半隻雞而藏藏掖掖,說出去難免讓人笑話。
商君年睜開眼,隻見趙玉嶂擔憂地看著自己,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嘆:“時辰不早了,睡吧。”
趙玉嶂心思純良,他是早就知道的,否則當初也不會在那麼多皇子中獨獨選擇扶持他做太子。他不懂商君年的恨,不懂商君年的心思,也好,若真懂了那才可怕。
就在屋子裡的眾人都陸陸續續準備睡去時,外間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隊金烏衛直接闖進了院內,為首的老者一身宮廷內侍服,臂彎裡搭著拂塵,面白無須,赫然是名太監。
鶴公公步入這間堪稱寒酸的屋子,在裡面環視四周一圈,略過那些驚恐不安的面龐,最後將視線落在了角落裡的商君年身上:
“國相大人,且與咱家走一趟吧。”
他蒼老的聲音略顯陰柔,莫名讓人毛骨悚然。
趙玉嶂倏地暴起:“風陵王又想做什麼!他已經將我們折辱到如此境地,難道還不夠嗎?!”
商君年下意識摸向自己肩頭痊愈的傷,心知這次怕是沒有那麼幸運能躲過去了,他穿好衣服起身,反倒是這些人裡面最平靜的一個:“有勞公公帶路。”
趙玉嶂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臉色難看:“你瘋了!明知道那個淫賊不安好心,你若過去豈不是羊入虎口!”
鶴公公聽見他罵風陵王是淫賊,重重咳嗽了一聲:“玉嶂太子慎言,此處雖人煙稀少,卻也是仙靈之境,天子腳下,萬一不小心傳出去……”
趙玉嶂冷笑連連:“傳出去又怎麼樣,你有本事讓他再關我一回,左不過是個死罷了!”
商君年擔心趙玉嶂再說些什麼不該說的話從來,皺眉攥住了他的肩膀:“噤聲!”
鶴公公甩了一下拂塵:“瞧瞧,還是國相大人識分寸,快隨咱家走吧,莫讓殿下等急了。”
“君年!”
趙玉嶂正欲上前阻攔,卻反被柳闕丹他們拉住,隻能眼睜睜看著商君年被帶走,急得眼睛都紅了:“你們放開我!”
柳闕丹一直看著鶴公公他們離開府邸,這才松開趙玉嶂,聲音低沉道:“玉嶂兄,你明知風陵王心胸狹隘,好色荒淫,何必故意激怒他的侍從,否則不僅商君年難以脫身,隻怕你也會折進去!”
趙玉嶂憤怒低吼:“難道讓我眼睜睜看著君年被帶走折磨嗎?!”
折磨?
倒也不見得。
商君年坐著馬車離開質子府,一路來到了風陵王府,彼時陸延剛剛練完劍,僅著一身闲適家常的白色長袍躺在紫檀貴妃榻上看書,腰間系著一塊青玉墜,寬肩窄腰,看起來倒比前些時日精壯不少。
他提前命婢女備了一桌子美酒佳餚,又燻上暖香,獨自倚靠在窗邊看書,一邊看,一邊等商君年過來。
雖至冬日,但因著閣內明亮暖和,時有飛蛾尋暖,朝著燃燒的燈燭撲去,燒成一股青煙。
陸延聽見那輕微的灼燒聲,撈過燈罩將蠟燭隱去,本就不算太過明亮的燭光便因此更加暗了下去,他閉目按了按眼角,復又繼續看書。
掃地恐傷蝼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
商君年進來時就看見這幅場景,白衣君子,溫其如玉,恍惚間他差點以為面前的人不是臭名昭著的風陵王,而是世家用詩書教養出的翩翩公子。
商君年回過神,掀起衣袍下擺跪地行禮,腰身挺直:“君年見過殿下。”
陸延聞言移開書本,目光落在商君年身上,剛才畫卷般靜謐的假象被打破,他仿佛又變成了趙玉嶂嘴裡的那個無恥下流之徒,輕佻開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從前不知相思之苦,如今見著國相大人,本王才解其中滋味。”
商君年斂眸,聲音平靜:“讓殿下掛心,君年該死。”
陸延把書放到一邊,從榻上起身:“隻盼你心中別罵本殿下該死就好,起來吧,以後在本王面前不需下跪。”
這段話讓人心中一驚,男人散漫的態度下仿佛藏著一根針,能夠輕易刺破他的想法。
這不是什麼好兆頭,上位者不能被人看透想法,下位者同樣不能,否則彼此心知肚明,互相存著防備,又怎麼放心扶持依靠。
商君年眼眸一暗,從地上緩緩起身,他見陸延穿得單薄,主動取下榻邊搭著的狐毛披風替他披上,一雙手練了武功,不似陸延嬌養的漂亮,但修長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