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無咎皺了皺眉:“什麼?”
便聽魏楷沉痛地嘆道:“您不走,不就是因為想拿下靖王殿下,顧不得其他了嗎?屬下了解,但憑將軍吩咐罷了!”
這幅視死如歸的模樣,竟活像個暴君手下的忠將,即便知道主子要禍國殃民,卻因著忠心,咬牙去做那為虎作伥的事一般。
第77章
霍無咎看向魏楷,眉心往下壓了壓,動了動嘴,但還是沒說話。
魏楷總覺得自家將軍的兩腮似乎收緊了些,像是在咬牙。這幅模樣顯得將軍看起來不大高興,但魏楷卻不知道,他為什麼會不高興。
將軍的心意向來不好揣測,魏楷隻覺有些摸不著頭腦。
猶豫了片刻,他試探著開口道:“……將軍?”
便見霍無咎意味不明地淡淡瞥了他一眼。
“屬下明白!”魏楷連忙站直了。
將軍這眼神不就是在說,讓他不要多嘴嗎?他懂,將軍雖有這樣那樣的心思,但這心思並不光彩,定然不能宣之於口的。
心知肚明,他心知肚明就好。
這麼想著,魏楷衝著霍無咎嘿嘿一笑。
霍無咎淡看了他一眼,也懶得再去深究魏楷究竟明白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他抬眼看向窗外,之間夜色已經深了,江隨舟卻還沒見回來。
“既然明白了,就去看看。”霍無咎道。“待靖王回府,我有事要跟他商量。”
魏楷連連點頭,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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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時宮內的宴廳之中,卻是一片劍拔弩張。
孔孟文化教出來的文人,多少都懂得委婉,無論什麼時候,都會給對方留下些顏面來,婉轉地表達自己的意思。故而朝中的大臣之間,相互也有自己文人間的相處方式,即便針鋒相對,也不會真的做出將對方的面子踩在腳下的事。
但婁钺不一樣,他是個沒讀過書的人,那些文化人的道理,在他這兒講不通。
他一番話下來,殿中鴉雀無聲,朝臣們全都屏息凝神,不敢再言語了。獨他瞪著龐紹,而龐紹坐在那兒,臉上也難得地露出難看的神色來。
他沉默片刻,冷著臉勉強開口道:“婁將軍恐怕是喝多了。來人,還不將婁將軍扶下去休息。”
這是他在周全自己的顏面,也在對婁钺表達警告。
但婁钺壓根不理會他。
他冷笑一聲,朗聲道:“我可沒喝醉,我清醒得很。龐老賊,若我今日喝多了,恐怕你的人頭已經落到桌下去了。”
龐紹的面色更黑了。
璀璨的大殿之中,錦衣華服的朝臣們各個面面相覷,目光都偷著往他這邊瞟。龐紹養尊處優慣了,早受不得這些,手按上幾案,強忍著想要離席的衝動。
婁钺……婁钺!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處置此人,今日之後,他定然要讓這莽夫知道,什麼人惹了,會讓他千刀萬剐、生不如死。
他咬著牙,片刻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了一道聲音。
“今日既是為將軍慶功的日子,有什麼事,不妨私下說。還請將軍先回席,莫要在皇上面前失了儀。”
婁钺轉過頭去,便見是齊旻。
他記得這老東西,雖說平日裡啰嗦又煩人,但總跟龐紹作對,與他也算井水不犯河水。
這老家伙這是怎麼了?自己才走了一年,如今開始跟龐紹穿一條褲子了?
一見齊旻是來替龐紹說話的,婁钺半分情分不講,回過頭去劈頭蓋臉道:“失儀?你既然是做太常令的,這事兒確實歸你管。那我且問你,宗室親王娶戰俘過門,合不合禮儀?”
齊旻皺了皺眉,看向他,片刻坐了回去,不再言語了。
婁钺狠瞪了龐紹一眼,繼而將手中的杯盞一丟,行到後主的龍椅前,端正跪下,行禮道:“末將自知今日放肆,但請皇上好好想想。若為奸佞蠱惑而做出有損天家威儀之事,損害的不是那奸佞的面子,而是陛下您的顏面。”
後主的臉色也難看極了。
婁钺輕狂,但是,他卻有這個資本輕狂。
即便他昏庸至此,卻也清楚,如今朝中沒有別的將才,他即便再對婁钺不滿,也不敢殺他。
對如今的大景來說,婁钺是他們唯一堅固的城牆。
他動了動嘴唇,勉強道:“知道了。”
婁钺坦然起身,回了自己的席位。
一頓飯吃得賓主盡不高興,到了時辰,便草草散席了。
齊旻上了馬車,車子正要走,他的好友忽然匆匆攔住,擠到了馬車上。
“何事?”
齊旻年歲大了,喝了些酒,此時有點暈,正靠在車廂上歇息。
好友在他面前坐下,不解地問道:“齊公今日,為何要說那句話呢?”
齊旻睜開眼看向他,道:“因為婁钺今日著實僭越,惹皇上不高興了。”
這一聽便不是齊旻該說的話。那好友急道:“齊公莫要同我打趣了!”
齊旻嗯了一聲:“沒有打趣。”
說著,他坐直了身體,緩緩道:“你也看出來了,婁將軍說話直白,今日非但得罪了龐紹,還惹得陛下不快。武將多少總有些輕狂,這是常有的。但婁將軍的輕狂,卻不是倚功造過,而是真心實意地惱怒龐紹,為大景著急。”
好友道:“這是自然!”
齊旻嘆了口氣。
“他如此,龐紹不會容他。”
好友道:“……齊公是這般猜測的?可是如今,若無婁钺,大景便再無良將了。”
齊旻垂眼。
“你我會擔心這個,龐紹卻不會。”他說。“方才離席時,我特意行在龐紹附近,果真見有人上前安慰他。他同那人簡單說了一句‘任他驕狂,他日必有大難’,我便知道,我猜對了。”
好友一急:“這可如何是好!”
齊旻沉吟片刻,緩緩開了口。
“總不能真讓他得逞。”他說。“故而我今日才這麼說,為的就是和婁將軍正面起爭端,同他劃清界限。這樣,龐紹動手,便不會太過避忌,甚至也許會試探我的心意,從而利用我。我雖老朽,多少在朝中也有些熟識,屆時,總能找到蛛絲馬跡,這樣,他要做的事,便有跡可循,也有辦法去擊破了。”
好友沉吟片刻,點頭贊許道:“齊公此法甚好。”
說著,他嘆息道:“從來隻知齊公正直耿介,如今看來,竟還有副玲瓏心腸。”
齊旻聞言,笑著搖了搖頭。
“我哪兒有什麼玲瓏心腸。”他說。“不過是前些時日,被靖王殿下暗中救過一命,才恍然發覺,與龐紹相爭,該學會以退為進罷了。”
而另一頭,婁钺的馬車上,隱約還能傳來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音。
婁婉君坐在一旁,瞧著他直笑。
“你高興什麼!”婁钺不滿。
婁婉君笑著說道:“沒什麼,隻是父親今日心直口快,看得人頗為痛快。”
“光嘴上罵他幾句,管什麼用!”婁钺怒道。“荒唐事已經做了,隻可惜……”
說到這兒,他忽然不知究竟該可惜好好的朝廷被毀成這樣,還是可惜霍無咎那孩子遭此磨難了。
“可惜霍大哥?”婁婉君接嘴道。
婁钺神色沉重,不再說話了。
他知道自己對不住定北侯,但家國大義在此,他作為將領,不可因著兄弟私情而首鼠兩端。但是……
他死在戰場上,自己如今連他埋在哪兒都不知道。他就那麼一個兒子,如今自己卻眼睜睜地看著那孩子被打成殘廢,求死不得,被辱作妾室。
婁钺隻覺痛心。
卻聽到旁邊婁婉君輕輕笑了兩聲,安撫地伸出手去,拍了拍婁钺的肩膀,安慰道:“父親也別太難過。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好歹,那靖王瞧上去不是壞人,不會真把霍大哥怎麼樣的。”
婁钺瞪他:“一面之緣,你怎麼就知道他是好人?就憑他長得好看?”
“當然不是了。若覺得他不是個好東西,父親今日怎麼不連著他一起罵了?”說到這兒,婁婉君不由得補充道。“不過,確實長得挺好看。”
婁钺拔高了聲音:“那也不能把那孩子嫁給他啊!”
婁婉君勸道:“這就是父親您操闲心了。隻要人活著,受些辱都是小事。更何況,你光不願意去了,你怎麼知道,霍大哥就不願意?”
“瞎說八道!”
“沒瞎說,誰讓那靖王長得好看呢?霍大哥眼睛又不瞎。”
——
江隨舟回到府上時,夜色不深,卻隻覺心力交瘁。
實在是因為忙了一天,晚上的宴會,又出了那麼大的風波,將他的精力消耗得七七八八。
婁钺確是個忠臣良將,是個極好的人,但江隨舟卻不由自主地擔心。
史書中,婁钺是被削去了兵權、被斬首了的。他沒死在戰場上,卻死在自己的君上和同僚手中,可見龐紹早想除去他。
而他,也耿直太過,絲毫不怕給自己樹敵一般。
江隨舟總是心中不安,怕龐紹真會對他下殺手,怕他不得善終,自己也於心難安。
他隻覺頭疼,又喝了些酒,此時已有五分醉了。他坐著步輦回了安隱堂,隻想好好休息一番,待到明日再作打算。
但剛到院門口,他便看到了一個修長高大的身影杵在那兒,望眼欲穿的。
江隨舟打眼看去,便見是魏楷。
“你怎麼在這兒?”他下了步輦,便見魏楷迎了上來。
魏楷上前笑道:“王爺,是我們將……我們夫人,有話要同您說,還請您去一趟。”
江隨舟聞言應聲,跟著他往霍無咎的房中走去。
他深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霍無咎此時找他有事,那一定是婁钺的事。如果……霍無咎真拿他當朋友的話,有可能還會有些婁婉君的事。
江隨舟告訴自己,無妨,這都是理所應當的。唯一不該的,是他的妄念,需要他自己去克服。
進了門,便見霍無咎坐在堂前正在喝茶。見他進來,便抬眼往他的方向看去。
那雙黑眼睛深極了。
不知怎的,江隨舟攢了一整天的疲憊忽然一並湧了上來,使得他的鼻尖都有點發酸。
他不知道這種夾雜著委屈的疲憊是從哪兒來的,隻覺這種情緒奔湧得厲害,讓人有些難以招架。
許是人喝多了,總會有些敏感多思吧。
他在霍無咎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便見霍無咎抬手,揮退了魏楷。
“喝酒了?”
房門掩上,霍無咎開了口。
江隨舟一愣。
他做了一路的設想,卻從沒想到,霍無咎問出的第一句話,居然會是這個。
他張了張嘴,再開口時,語氣已然弱了下去。
“……一點點。”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