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日之後,江隨舟也結束了他的病假。
他身體早就好了,在府中等了兩日,一直拖到了大朝會的日子。他知道自己即便想躲懶,也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放松,畢竟那日在圍場之上,他是實打實地給了龐紹極其沉重的一擊。
果真,這一天,朝堂上的氣氛冷凝極了。
後主向來不是藏得住心思的人,這日將對龐紹的冷落和厭棄表露得明明白白。而今朝堂之上大半都是龐紹的黨羽,龐紹失意,這些人便連帶著膽戰心驚,一上午下來,朝中竟因此而隱約多了幾分正常朝堂的氣氛。
不過江隨舟卻也看出,後主這幅模樣,不過是在同龐紹鬧情緒罷了。
他熟讀史書,知道後主和景靈帝的關系極不親厚。景靈帝偏寵原主的生母,而後主的母親、如今的龐太後,則是景靈帝冷落已久的發妻。史書有載,後主幼時幾乎沒見過靈帝,一直長到四五歲,都不認得誰是父親。
而此後,龐紹為了哄住他,自是對他無比地親近寵溺。
故而,即便他們二人都沒覺察,江隨舟也清楚地知道,龐紹填補的後主父親這一身份的空缺。故而,即便鬧出這麼大的亂子,在後主心中,龐紹仍是割舍不下的。
即便要罰他,也絕沒有殺他那一日。
因著心中早有準備,江隨舟這日在朝中隻是奔著聽一聽近日有什麼大事來的,關於後主和龐紹,隻當看戲了。
果真,他沒有白來。
朝中有官員奏報,說婁將軍凱旋而歸,還有數日便要抵達臨安了。到那時,迎接婁將軍的禮制儀仗,還需要有人操持。
誰都知道,這不是個好差事。
婁將軍婁钺,性子又臭又硬,是出了名地軟硬不吃,這差事拿到手裡,不光討不得好,八成還要惹事上身。
朝臣都知道這個道理,後主也心知肚明。他興致缺缺地四下望了一圈,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今日裡第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他抬手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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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弟,迎接婁將軍的差事,便全權交託與你吧。”他說。
——
有些事,向來旁觀者比當局者看得清楚多了。
這日下朝,龐紹直到坐上馬車,臉色都是難看的。
今日朝堂之上,在群臣面前,他被皇上多次下了面子。朝臣不是聾子瞎子,自然全都看在眼裡,他也不是木頭做的人,當然也感覺到了。
他說話,皇位上那小子便裝沒聽見。他提出個建議,那小子便反著他的意思,板著一張臉同他唱反調。
這種羞惱的感覺太過陌生,從先帝死後,便再沒有過。
龐紹臉色陰沉,一直到回到府上,都一句話也沒說。
他承認,他打從過了年關,這幾個月的流年都不大順暢。分明一個隨時要死的病秧子靖王,卻接二連三地讓他栽跟頭,拿到手中的差事,也各個辦不順利,甚至弄塌了宮中新建的宗廟。
這些都是實事,他承認,雖惱怒,卻也知不過幾次坎坷罷了,他還坐在大司徒的位置上,便算不得輸。
可是……
他在自己的堂中坐下,緩緩飲起了茶。
可是,他雖姑且稱皇帝為一聲皇帝,但在他眼中,那也不過是個三十來歲都未成人的黃口小兒罷了。他將江舜恆拱到如今的位置上,全是因為他與自己有血緣關系,又讓自己的長姐養得愚蠢笨拙,最是好拿捏的。
他不斷地送去糖衣炮彈,讓那個自小就熊的孩子信任他、愛重他,就是為了在他坐上皇位那日,自己握住天下大權。
但如今看來……
龐紹放下茶杯,垂眼看著杯中漾開的圈圈漣漪,面上泛起了個冰冷的笑。
如今看來,人與貓狗一樣,都是養不熟的。你待他好,反成了他得寸進尺的理由,若稍有些不好,從前的恩情,他仍是不記得的。
也怪他,急功近利,把那東西慣壞了。
讓江舜恆覺得自己對他有多百依百順、讓他真覺得自己就是皇上,敢踩在自己的頭上了。
殊不知,他龐紹從不在意龍椅上坐著的是誰,他隻在意那人好不好控制,大景的權柄,在不在他龐紹的手上。而所謂的皇帝,他昨日能拱衛上去,他日就能換個年歲更小、更好控制的,將不聽話的替下來。
不過多費些事情罷了。
許久之後,龐紹冷冷笑了一聲。
“來人。”他道。
他手下的心腹連忙上前,在他面前跪下,靜靜等著他的命令。
便聽龐紹慢悠悠地開了口。
“陛下的長子,如今是不是已經快三歲了?”他問道。
那心腹拱手應聲。
龐紹笑了笑。
“我記得,他生母出身不好,不過是個宮女。”他說。“去稟明太後,把那孩子弄到她膝下撫養,讓她隻管養,旁的話,不要說,也別多問。”
——
因著迎接婁钺的差事落到了頭上,江隨舟這些日子便不得已地忙碌了起來。禮儀之事本就繁冗復雜,再加上龐紹手下的官員總給他使絆子,便讓他的工作比往日要辛苦得多。
不過他知道,這不過都是常態而已。如今這些小麻煩,不過是因著龐紹還沒尋到一舉扳倒他的理由罷了,故而他頗為謹慎,又著人暗中盯著龐紹的動靜。
但龐紹這些日子竟出奇地安靜,一直到婁钺回城的這一日,都沒有任何動作。
而這一天,天朗氣清,萬裡無雲。江隨舟一早動身,便隨著儀仗一同出了城,在臨安的南城門外,等著迎接婁钺的大軍。
也正是在這個清晨,一支柳條被帶進了靖王府,送到了霍無咎的手裡。
“將軍,這是什麼意思?”
魏楷手裡拿著那支柳。
已經過了春日,夏季的柳條粗壯且帶著韌勁。折柳這人手勁也大得很,竟折了一整支粗壯的柳,看上去像是催馬的鞭子。
霍無咎的目光在那柳枝上頓了頓,想起當日自己遞給紀泓承的紙條,面上流露出了兩分嫌棄,轉開了目光。
“靖王一早走了?”他問道。
魏楷點頭。
便見霍無咎緩緩開了口。
“那便是婁钺回來了。”
第75章
日頭漸高。
江隨舟知曉行軍緩慢,便在馬車中坐著等。幸而臨安傍水,城外又多喬木,即便豔陽高照,也不至於太熱。
一直到臨近正午,才有士兵遠遠騎著快馬來報,說婁將軍眼看著便要到了。
江隨舟連忙下了馬車,行至道中站定。
因著婁钺班師回京,軍隊需停在南城門外,故而整個南城門都被戒嚴了起來。此時四下裡儀仗森嚴,列著以江隨舟為首的禮部官員,遠遠瞧去,莊嚴肅穆極了。
沒一會兒,便隱約聽得馬蹄聲響。江隨舟極目往路盡頭看去,便看見了從極遠處泱泱而來的大軍。
為首的是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將軍,瞧上去身量很高,肩背厚重如山。他身披銀甲,身後猩紅的披風獵獵而起,一看便知,這就是婁钺婁將軍了。
江隨舟有些緊張,手裡握了一把薄汗。
婁钺想必是與原主見過的,但他卻隻在史書上見過這人的大名,親眼見到他本人,還是頭一回。
雖說他如今早熟悉了靖王的身份,等闲沒人看得出區別,但也不排除這將軍慧眼如炬、粗中有細,或者原主與婁钺曾有過什麼往來,自己卻不知,會在婁钺面前露餡的。
江隨舟深吸了一口氣,靜等著婁钺行到了他面前數尺的位置。
見婁钺勒住了馬,江隨舟微微一笑,躬身朝他行禮道:“本王恭迎婁將軍,祝賀婁將軍凱旋,揚我大景國威!”
便見婁钺朗聲一笑,翻身從馬上躍了下來,朝著江隨舟抱拳一躬。
“末將多謝王爺!”
江隨舟見此情狀,便也猜出兩人此前沒什麼交集,生熟得很。甚至看他這態度,恐怕一心在戰場上,都還不知道霍無咎前幾月嫁給他做妾的事。
江隨舟多少松了口氣。他面上的笑容不由得真摯了幾分,幾步上前,扶住了婁钺的手臂。
在這個檔口,他目光飛快地打量了婁钺一番。
又高又壯的,竟與史書上的畫像有幾分神似。他此時四十來歲,正值壯年,雖說常年的風霜雨雪使得他臉上的褶皺深些,卻並不顯老,反而平添幾分剛毅。
“將軍無需多禮。”江隨舟收回目光,笑道。“舟車勞頓,將軍辛苦了吧?”
婁钺見他神色溫和,講話也不似旁的文官一般夾槍帶棒,便也跟著笑起來,同他寒暄道:“算不得辛苦!末將素日在馬背上待慣了,此番回京又沒急著趕路,故而輕松得很。”
江隨舟便順著同他寒暄了幾句,不輕不重地誇贊了他一番。
“本王今日來,便是迎將軍入城的。”寒暄過後,江隨舟道。“皇上已在宮中設宴,等著犒勞將軍呢。隻待將軍在此打點好三軍,我們便可入城了。”
婁钺連連點頭,又問道:“隻是不知,皇上可有說過,我手下的兵此後怎麼辦?這麼多人馬,停在城外,也不是辦法。”
江隨舟頓了頓。
按他對史書的了解,這次回京之後,婁钺便被一步一步削了兵權,他手裡的兵馬,在兵部過了一遍之後,全進了龐黨之手。
而後主此番讓他帶著手下士卒回京受賞,也是早做了這麼一番打算的。
江隨舟沉默片刻,含糊道:“皇上說,需先由兵部清點一番過後,再論功行賞。”
此時他半點證據都無,隻憑前世的記憶,自然證明不了這件事。更何況,他與婁钺頭遭見面,立馬交心,反而惹對方猜疑。
這麼想著,他笑著對婁钺點了點頭,繼而放眼往他身後望去。
大軍行得慢,方才是婁钺心急,先行而來的。
此時,大軍才浩浩蕩蕩地行到了臨安城邊。婁钺手下的部卒有五萬之眾,雖算不得極多,此時看來,卻仍有氣勢恢宏之感。
就在這時,一匹白馬輕盈地往他們的方向行來。
馬上之人並沒行在隊伍之中,隻一路策馬揚塵,宛如恣睢的俠士。但那人卻分明是穿著盔甲的,行近了便依稀可見,此人身形修長窈窕,像個女子。
……女子?
江隨舟的手指微微動了動,眉心也不由擰起了兩分。
若說跟在這支軍隊裡的女子的話……不會有旁人了。
也正在這時,江隨舟聽到了身側婁钺的笑嘆。
“王爺見笑,這是末將小女,閨名婉君。”他說。
江隨舟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
果然是她。
但不知怎的,他嘆出的這口氣非但沒讓他放松幾分,反而將他的胸腔攥了起來,有種莫名的悶沉和不舒服,讓他的呼吸都有些鈍。
許是因為……聽到那個名字,他便立馬想起了那個在史書上總與她一起出現的霍無咎了。
對霍無咎來說,他是後主羞辱過他的證據、是他人生中無法忽視的汙點,但是婁婉君……卻與他是史籍中難得浪漫的、蕩氣回腸的神仙眷侶。
江隨舟的眼睛不由得落在了婁婉君身上。
不偏頗地說,這位姑娘是實打實的漂亮。她應當生得隨母親,不像婁钺這般五大三粗的,反倒眉眼俊秀又英氣,帶著幾分女子特有的精致。
許是沒有養在閨閣之中,她皮膚算不得白,是在日頭下曬出的淺麥色。這反倒使她的漂亮顯出了健康的靈性,多出了幾分韌勁兒。
尤其她身上,特有著一種戰場上養出的肆意和瀟灑。這種氣度竟和霍無咎有兩分像,想必這二人站在一處,定然會極其惹眼奪目。
江隨舟費勁地轉開了目光。
……他這是怎麼了。
原本,他如今的心思就是痴心妄想,他是知道的。霍無咎有他自己的人生軌跡,也會遇見本該他遇見的人,而自己,不過是莫名從未來穿越而來、在亂世中盼攀附他求生的普通人罷了。
但是現在,這個霍無咎本該遇見的人來了,他卻高興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