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沒說完,他便忍不住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他咳得頭暈目眩,滿耳朵都是自己沙啞的咳嗽聲,卻不知怎的,竟迷迷糊糊地聽到了一聲嘆氣的聲音。
接著,便有一隻手,妥協一般落在了他的後背上,緩緩替他拍著。
——
不過,在這之後,他便再沒聽霍無咎說過一句話。
他沉默著坐在旁邊,眼看著太醫替他看了病,又靜等著孟潛山派的人帶著聖旨回來,收拾好行裝和馬車。
一直到江隨舟被扶著換好衣袍上了車,坐在霍無咎的身側,都沒再見霍無咎說話。
江隨舟總有些忐忑。
孟潛山給他抱來了皮毛的毯子替他蓋著,他縮在馬車的座椅上,病恹恹地靠在角落裡。
山路顛簸,馬車也算不得穩當,他一路靠在車廂上晃著撞著,一雙眼卻總往霍無咎的身上瞄,心裡不住地想著,他是不是生氣了?
他總看霍無咎,幾次下來,便被霍無咎抓了個正著。
江隨舟正病得迷糊,驟然撞上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眼睛,頓時被嚇了一跳。
霍無咎靜靜看著他,片刻問道:“怎麼了?”
江隨舟咽了咽嗓子,小聲道:“……你別生氣啊。”
便見霍無咎的身形微不可聞地頓了頓。
接著,他從輪椅上站起身來,行到了江隨舟身邊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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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生氣。”他說。
“那你……”
“但是下一次,做這樣的決定,是不是要先同我說?”霍無咎道。
江隨舟被噎了一下,一時間說不出話。
片刻後,他小聲嘀咕道:“還說沒生氣呢……”
霍無咎耳聰目明,自是聽見了。
他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試了試江隨舟的額頭,道:“辦法多得很,用不著你作踐自己的身體。”
江隨舟嘴硬:“我病習慣了……”
這倒是實話。他來到這個朝代,性命都難保,哪兒顧得上生不生病啊。反而他這幅病弱的身體,有時可以做掩護,有時可以做武器,利用自己又沒什麼心理和道德上的負擔,情況緊急時,他自然是不含糊的。
但是,霍無咎卻打斷了他。
“生病挺舒服是吧?”他問道。
江隨舟訕訕地閉上嘴,不說話了。
便聽霍無咎道:“既不舒服,還這麼做幹什麼?你直言告訴我,總有其他的辦法。”
江隨舟理虧,知道是自己欠缺考慮,也自作主張習慣了,從沒想過跟霍無咎商量。
他低著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他自是不知自己這幅認錯的模樣有多委屈,看在霍無咎眼裡竟有幾分氣人。像個做錯事了的小動物,剛訓他幾句,他就裝起了可憐,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反而像是受了欺負似的。
霍無咎最見不得他這樣。
再開口時,他嗓音已經極其盡力地放輕了。因著從不會柔聲跟人說話,這份輕聲細語便顯得有些別扭,帶著點兒笨拙。
“我這傷即便不管,也沒什麼問題。傷口不深,刃上也沒有毒,沒傷及要害,即便不管,他也能好。”
江隨舟聞言,正要開口,便被霍無咎打斷了。
“別頂嘴。”霍無咎毫不留情。“這種事,我比你清楚多了。”
這倒是。
他雖年歲尚輕,卻是在戰場上滾大的。而江隨舟自己一個現代人,根本沒見過什麼血腥場面,一時沒出息了些,再加上關心則亂,是有些小題大做了。
他訕訕地閉了嘴。
便聽霍無咎停了一會兒,像是在組織語言一般,片刻之後才接著開了口。
“昨日我受傷,你便難受,是不是?”他說。
江隨舟諾諾地點頭。
便聽霍無咎接著說道。
“你替我難受,我感覺得到,你為了我這點小傷硬要凍病自己,又何嘗知道我會不會不舒服?”
他語氣雖有些別扭,但這話,卻實打實地驚到江隨舟了。
他愣愣地抬頭看向霍無咎。
便見霍無咎端坐在那兒,垂著眼,神色冷淡平靜,並沒有看他。
江隨舟病中看人都有虛影,再讓馬車一晃,更看不真切了。因此他並沒瞧見,霍無咎身形有些僵硬,盯著馬車角落的冷淡目光,也一動不動的,滿是緊張。
這幅模樣,分明是在別扭地掩飾著什麼。
片刻,他看向江隨舟。
“你隻管照顧好自己,”他說。“不必為我自損。”
江隨舟張了張嘴,正要說話。
但在這個時候,馬車終於下了山。那段路沒有修整,前些日子又下了雨,讓後主恢弘的儀仗一軋,地面便崎嶇得厲害。
馬車驟然一顛,江隨舟重重磕在馬車的車廂上,接著順著慣性往旁側一倒,直往另一邊摔去。
江隨舟隻覺自己病成一團的腦袋都被晃成了漿糊。
卻在這時,他一頭撞到了一個有兩分熟悉的懷抱裡。
溫熱,堅硬,帶著肌肉特有的韌勁兒,以及穩得像是世上所有聲音都消弭了、隻剩下這一道聲音一般的心跳聲。
江隨舟隻覺自己的心髒一時停擺了。
他頓了頓,隻覺昨晚的慌亂感又重新回來了。他片刻才緩過神來,連忙撐著身體就要站起來。
但是,一隻胳膊在這時抬了起來,按在他的肩臂上,將他往回一攬,便把他按回了原處。
馬車仍舊是顛簸的,但溫熱的懷抱和堅硬的車廂,究竟是不一樣的。
江隨舟的喉嚨失了聲。
便隨著一陣背後胸腔的震動,他聽見了霍無咎的聲音。
“好了,閉眼,睡一覺就到了。”他說。
江隨舟還沒病得動不了,卻沒再掙扎了。
他怔楞片刻,竟不知怎的,乖乖順著他的話,閉上了眼。
一時間,眼前黑了下來,晃動的馬車中,那人將他圈在了一片堅固溫暖之中。
像倦鳥歸林。
江隨舟病得頭暈目眩中,神識竟有片刻的清明,讓他忽然之間,像是想明白了什麼事。
他似乎……可能是栽了。
好像……靖王是斷袖這件事,要從假的變成真的了。
第70章
因著沒與後主的儀仗同行,他們返程的速度便要快多了。
入夜時分,馬車便停在了王府門口。
江隨舟已是睡得昏天黑地。
他本就病著,再加上馬車晃得厲害,一路暈乎乎地回了府,已經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故而車一停下,孟潛山便急忙一路跑進去讓人去請大夫;霍無咎坐在輪椅上,看著周遭的小廝們將江隨舟從車中扶了下來,送上了步輦。
霍無咎竟覺得有些空落落的。
許是因著懷裡抱個人抱一整日,怎麼也都沾上了溫度,更何況那人小獸似的,窩在他懷裡,熱氣全都喘在了他心口上。
這會兒讓夜風一吹,方才溫熱的半邊身子,便乍有些涼了。
霍無咎坐在原地沒動,直到魏楷上前來替他推起了輪椅,才略回過神。
便聽得前頭孟潛山的聲音:“王爺?”
霍無咎立馬看向那個方向。
便見步輦上的江隨舟不知說了些什麼,孟潛山便一連往霍無咎這邊看。接著,霍無咎便聽孟潛山說道:“王爺放心,霍夫人在呢。”
霍無咎握在輪椅上的那隻手緊了緊。
……當真是個傻子。
一行人匆匆將江隨舟送回了安隱堂,魏楷推著霍無咎也隨後進了院子。
安隱堂此時已然是一片燈火通明,院裡的丫鬟們匆匆地來來往往,皆是往正屋中去的。
“李長寧已經去了,將軍放心。”魏楷看見霍無咎一直在往那邊看,在他身後低聲安慰道。
卻聽霍無咎說:“過去看看。”
魏楷自是知道他要過哪裡去,聞言也沒有反駁,隻聽話地推著霍無咎的輪椅,到正屋中去了。
房中眾人皆忙碌著,因著王爺總生病,丫鬟小廝們皆有了經驗,此時也算有條不紊。
霍無咎抬手揮退了魏楷,自按著輪椅,行到了江隨舟的臥房裡。
下人們顧不上招呼他,他也不添亂,隻靜靜停在床榻附近一處不礙事的角落裡,看著李長寧替江隨舟診治。
房中燈火通明,比馬車上要亮堂多了。故而,霍無咎也清楚地看見,江隨舟的臉色已然燒得通紅了。
不知怎的,霍無咎忽然想起了自己剛來靖王府的那日。那時他滿身是傷,牢房中無人給他看傷,隻能由他自己在潮湿陰冷的監牢中吊住自己的一口氣。他被送來了靖王府,原因他清楚,也做好了準備,來此再受一番辱。
但他預料中的事,全都沒有等到,卻等到了他因著受傷高燒不退時、在燈下守著他的靖王。
……當真傻乎乎的。
他從沒有讓他為自己做任何的付出,即便他們二人站在敵對的陣營裡,他也向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會真將與江舜恆的仇怨轉加在他一個反抗不了江舜恆旨意的闲散王爺身上。
但是,這人卻一定要把什麼都給他,卻又偏偏單純得很,不知道付出了太多的心力,是會換來對方不該有的感情的。
霍無咎靜靜地看了他片刻。
不過,這種感情,也並不是真的不該有。
畢竟他此時看著這個人,隻覺得整個人都招人疼得厲害,沒人會不喜歡,也活該自己栽在他身上。
霍無咎的目光根本移不開。
一直到李長寧直起身,飛快地瞥了一眼角落裡的他,繼而又像沒瞧見似的,轉身看向了孟潛山。
孟潛山連忙上前道:“李大夫,王爺如何了?”
李長寧嘆道:“公公放心。王爺不過是受了風寒,拖得久了些,才會昏睡不醒的。待老夫為王爺開一服藥,修養幾日,便可大好了。”
孟潛山長出了一口氣,連連念佛。
接著,他便請李長寧到旁側開藥了。一室的下人,替江隨舟整頓好了,便也漸漸退了出去。
霍無咎緩緩移到了床邊,伸出手,拿手背碰了碰江隨舟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