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一直候在一側的徐渡開口了。
“主上恕罪,長筠不過是有些淘氣罷了。”他站起身來。
江隨舟看向他,就見徐渡衝著他深深行了一禮。
“但是,主上放心,無論發生什麼,他對主上的忠誠都天地可鑑。”
這就是在表忠心了。
江隨舟知道,他是在告訴他,無論他如今變成了誰,隻要仍舊是他們的主子,他們都會忠於他。
他垂下眼,喝了口茶,將滿口的甜膩壓了下去。
口說無憑,他自然不會相信。
但是他也知道,如今他的身份,是三人之間不言自明的事。他做出了警告,對方也表明了忠心,此時再作任何逼迫,都沒有用了。
他需要事實來證明,徐渡所說的忠心是真是假。在這之前,他要做的,是想辦法去找到能夠制約對方、使他們不背叛自己的砝碼。
江隨舟重新拿起筷子,像是方才的對峙並沒有發生過一般,平靜地同他們談起了自己昨日收到的那封信。
徐渡和顧長筠也如同無事發生一般,同他細細商討起那封信的內容來。
與他們上次會面一樣,這兩人的思維有條有理,頭頭是道,並且頗有一番見解,提出對策時,通常一針見血,與江隨舟根據史料做出的分析不謀而合。
就仿佛他真的就是原主,盡心竭力,沒有半點保留。
江隨舟分辨不清,他們是在刻意偽裝,還是真的不在意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原本的靖王。但無論原因是什麼,他們提出的分析卻是可取的,江隨舟斟酌過後,將自認有用的部分記了下來。
於是等用完了膳,這幾日發生的大小事務商議完畢,江隨舟便起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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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在這裡過一夜,也沒什麼大不了,但他如今怎麼說也是個掉了馬甲的人,再在原主屬下這兒過夜,他光想想就覺得是一件很煎熬的事。
那二人紛紛跟著他起身,行禮送他離開了。
一直到隨從的下人們簇擁著江隨舟出了院子院子,二人才重新在桌邊坐了下來。
顧長筠輕輕笑出了聲。
“被他發現了。”他說。
徐渡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早同你說過,不要捉弄他。”
顧長筠不以為意地一挑眉。
“隻是沒想到,他能這麼敏銳。”他說。“不過你看,他不是也沒有生氣?”
徐渡瞥他一眼。
“未見得。”他說。
顧長筠笑了幾聲。
“管他呢。”他說。“我隻是想看看,這位聰明心軟的新主子,接下來會做什麼。”
——
江隨舟回到安隱堂,卻沒有回臥房,而是趁著天色尚早,到書房去了一趟。
原主在書房裡存下的,除了信件之外,還有許多其他可查的信息,但因著放得極度隱蔽,且數量很大,所以江隨舟到現在也沒有將原主書房中的信息徹查一遍。
而今,他心裡有個猜測,想要試著從書房中所存的信息裡找出些什麼。
這一找,就是兩個時辰,一直到了即將三更天時。
他翻到了一本原主放在書桌深處的賬本。
那賬本原沒什麼特殊的,但江隨舟發現,這賬上的支出數額很大,且每次出賬都是當月的十五日,而這些銀兩,竟是原主親自交到徐渡的手裡。
除此之外,賬上還有一筆開支,每月雖有輕微的浮動,但數額卻很小。
按說,這麼少的一筆錢,不至於原主拿來記賬。既然記錄在冊,那麼這些錢的用途,一定非常重要。
每月出賬的日期,也是十五號。
江隨舟心下有了打算。
他思量了許久,直到孟潛山前來敲門,提醒他夜深了,明日還要去大朝會,他才將賬本妥當地收起來,回了自己的臥房。
此時夜已經深了下去,下人們大多早早歇下了,隻剩下了幾個輪值守夜的。
孟潛山替他推開了房門,江隨舟方踏進去,就見霍無咎正坐在燈下看書。
他皺著眉,單手支在額側,有一下沒一下地點,似乎是對書上的內容不大理解,顯得有點煩躁。
聽見門口的響動,霍無咎抬眼,就見江隨舟一邊脫披風,一邊往房中走。
他目光微不可聞地一頓,停在了江隨舟身上。
……怎麼回來了?
江隨舟將披風放在孟潛山的手裡,一轉頭,就見霍無咎坐在那兒,單手拿著書,像沒看見他似的。
江隨舟心下竟有點莫名的放松。
他在禮部即便再當鹹魚,也要防備著各個同僚,時刻擺出一副靖王該有的模樣;待他回到府上,光那兩個目光如電的僚屬,就夠他應付的了。
反而這個霍無咎,成天對自己愛答不理的,極少開口跟他說話,甚至連眼神也欠奉,反而讓他覺得放松。
這種氛圍之下,江隨舟甚至隱約生出了幾分回到家中的輕快感。
這麼想著,江隨舟有些自嘲地輕嘆了口氣。
他是得過得多苦,才會覺得霍無咎面目可愛啊?
聽他嘆氣,孟潛山隻當他是累了,連忙扶住他,引著他到後間洗漱去了。
待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屏風後,目光一直落在書冊上的霍無咎緩緩抬眼,看向他的背影。
……有些難辦。
原本今天上午,他聽孟潛山說什麼“他去顧夫人那兒都是為了您”,還覺得這太監有病,但如今看夜色這般深,靖王還要趕回來,霍無咎便也覺得不大對勁了。
這人一廂情願地心悅自己便罷了,如今竟連自己原本的妾室都不寵幸了,眼巴巴地要跑回來睡坐榻……
霍無咎皺眉,手指在輪椅上緩緩點了點。
莫非真是因為自己?
他向來不喜歡虧欠別人,無論物質上還是感情上。因此,他尤其討厭他人一廂情願地給他些他不需要的東西,他也從來不會領情。
比如靖王這般。
霍無咎收回了目光,重新垂下眼,看回手裡的那本書。
這書是個景朝大儒寫的,滿篇仁義道德,講話也羅裡吧嗦。霍無咎原本看這書,心裡就夠煩的了,靖王又突然回來,怎麼說也該讓他心情更差才對。
但再看這書時,霍無咎的眉頭,卻莫名有些皺不起來了。
似乎這陳腐愚昧的大儒,也忽然變得沒那麼面目可憎了一般。
第20章
次日又是大朝會。
江隨舟一想到後主那副尊榮,心裡多少有點抵觸,一早匆匆用了膳,便出門了。
卻沒想到,剛進正陽門,他便迎面撞上了一個人。
“巧啊,靖王殿下。”那人原想擺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但因著長得太醜,便顯得很兇惡,壓根藏不住他眼中的反感和惡意。
江隨舟飛快地打量了他一通。
穿著四品武官的官服,瞧上去三四十歲的模樣,人生得高大,且長得尤其黑,頂著一副絡腮胡,瞪著一雙圓眼,頗似鍾馗。
江隨舟飛快瞄了一眼他的牙笏。
兵部職方司,紀泓承。
啊,居然是他。
江隨舟心下一片了然。
面前這位紀大人,可是醜得史書中都記了一筆的。景史中寫到他時,居然直言其人“貌醜”,如今看來……倒是沒有誇大其詞。
古時科考,也是要看一看考生相貌的。這位大人若是要科舉入仕,自然一輩子都考不上。他能做這官,全仰仗著他行伍出身,得南景名將婁钺的提拔。
江隨舟飛快地在心中過了一遍此人的生平。
他的上司婁钺,是霍無咎父親的舊友。北梁起兵時,靈帝與後主忌憚他,甚至沒敢讓他和梁軍交手。由此可見,婁钺和霍無咎之父交情之深,想必這紀泓承衝著他橫眉豎目,八成也是因為霍無咎。
故而,江隨舟冷冷瞥他一眼,沒有說話,便要繞開他走過去。
就見紀泓承跟了上來。
“某素日聽聞王爺品性端方,而今一看,確實如此。”紀泓承道。
江隨舟頭也沒回。
就聽紀泓承接著說:“畢竟,在後宅衝著殘弱之人耍威風,才顯君子本色,對嗎?”
他語氣中隱含著怒氣,一聽就知是忍了許久。想來從上次大朝會起,這人就對他心存記恨,今天是專門在這兒蹲他說難聽話的。
此人在行伍之中頗為勇猛,但有勇無謀,如今看來,確是如此。
幸而自己不是原主,不敢對霍無咎做什麼。若是聽到他這番話的人是原主,想來霍無咎在靖王府中的處境隻會更加艱難。
江隨舟回過頭,淡淡看他一眼。
就見紀泓承一雙銅鈴大眼瞪著他,似乎在等著江隨舟回嘴,要和他狠狠吵一架。
江隨舟淡淡一笑。
“勞紀大人費心。”他道。“本王的後宅,自然由本王處置,要殺要剐還是要糟蹋,都與您無關——您說對嗎?”
——
眼看著紀泓承氣得面色通紅,站在原地發不出聲來,江隨舟心情大好,轉身走遠了。
他心知紀泓承一片好心,是在擔憂霍無咎,但他也不介意氣他一通,給他漲漲教訓,讓他下次別幹這種幫倒忙的事。
一路便到了廣元殿。
到了時辰,鼓聲起,太監的唱喝聲接著響起。
門外一片莊嚴肅穆,殿中大臣們烏泱泱的,堂上卻安安靜靜,半天都不見人。
後主沒來。
江隨舟不由得四下打量了一番,卻見周遭的大臣們一派習以為常的模樣,皆靜靜站著等候。
江隨舟便也跟著等。
這一等,便竟等了小半個時辰,一直等到日頭高懸,江隨舟站得眼前有點花,後主才慢悠悠地來了。
“諸位愛卿來得這麼早啊?”江舜恆往龍椅上一歪,一邊打哈欠,一邊懶洋洋地道。
江隨舟瞟了一眼,便見他眼眶烏黑,面色發青,一副沒什麼精神頭的模樣,一看便是縱、欲過度。
朝臣們皆不敢言語。
就見江舜恆接著道:“今日可有何要事嗎,舅父?”
竟是直接去問龐紹了。
就聽前排的龐紹淡笑一聲,便開口上奏起來。朝中大小事務,他竟已經做好了決斷,每說一樣,後主便隻管點頭,再讓人按照龐紹的安排去辦。
甚至一些要戶部撥款的事宜,江舜恆連要花多少銀子都不細問,隻管讓戶部尚書撥錢。
江隨舟聽得直皺眉,一邊將大致事宜記下來,一邊感嘆南景滅國滅得真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