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遠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燈光下不安地動了動,眉宇間的皺紋似乎更深了。方謹近乎貪戀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很久,才動手從後腰解下一把槍塞在他掌心,然後又去衣櫃拿了床被子,展開鋪在他身上,嚴嚴實實把拿槍的手遮在了下面。
“不再見了,顧遠。”方謹輕聲說:“對不起,讓你生了這麼多天的氣,這個應該還給你。”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素圈戒指,赫然是那天顧遠求婚時拿出的那一隻——後來他暴怒離開時並沒有帶走,一直留在方謹身邊。
白金環內鑲的一小塊方鑽在燈光中閃爍著微微的光,方謹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把它放在枕頭邊,然後站定在那裡很久沒動。
那戒指裡有顧遠的名字,顧遠帶走的那個戒指裡也有方謹的名字。
石頭真的很亮,甚至有種刺痛雙目,讓人不禁流淚的感覺。
“……”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方謹又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拿起戒指,動作充滿了遲疑和矛盾。
半晌他小小聲說:“我……什麼都沒有了,可以要這個戒指嗎?”
臥室裡一片安靜,遠處漲潮的聲音從海面傳來,透過舷窗,恍惚而不清晰。
方謹盯著顧遠沉睡的臉看了很久,不知經過了多少掙扎,才終於下決心做賊般輕手輕腳把戒指放回口袋,又拍了拍以示安穩。
“你的人生很長,應該不會缺這一個戒指的吧?……那我隻要這個就好了。”
似乎被這個理由說服並安慰了,方謹長長籲了口氣,最終留戀地看了顧遠一眼,轉身走出了房間。
·
海上的黑夜總是過得很快,第二天黎明水面濃霧散去,天際泛出灰蒙蒙的光,遊艇終於到了預定起航的時間。
錢魁大概心裡有氣,並沒有前來知會方謹,就下令讓人開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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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艘船上本來應該主要是顧遠的人,錢魁作為顧名宗那邊的親信進行陪同,以示重視。然而上船前顧遠的手下被錢魁帶人解決了,李代桃僵上來的就成了方謹的僱佣兵,以及作為人質萬一事敗用來威脅柯文龍的顧遠。
四十分鍾後,遊艇終於到達指定海域,遠方霧氣中漸漸顯出天王星號潔白的身影。
方謹站在船頭,海風將他的頭發和衣襟吹得飄拂起來。凌亂的發絲中他目光卻很沉靜,如同一尊俊美的雕像,一動不動盯著不遠處漸漸清晰起來的遊輪。
僱佣兵頭子阿肯領著那個假顧遠出了船艙,走到他身後低聲道:“老板,我們跟對方通訊過了,十分鍾後兩船接駁,我跟我的兄弟們帶這小子第一批上……”
方謹說:“我也上去。”
阿肯一愣:“不行,上面危險!動起手來的時候子彈可不長眼,萬一傷到您那就——”
“我也上去,”方謹淡淡道,連最細微的尾音都沒有絲毫變化,不知為何卻有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給我把槍。”
阿肯遲疑片刻,目光觸及方謹那雙正望著海面的、黑沉沉沒有一絲波瀾的眼睛。明明是個蒼白削瘦的年輕人,面容間還帶著明顯的病氣,那雙眼底暗沉的光卻讓這久經沙場的僱佣兵頭子心裡都有點瑟縮,終究還是轉頭吩咐手下:“——去拿把槍過來。”
手下應聲而去,片刻後果真帶來一把勃朗寧MK。方謹接過來試了試瞄準鏡,並沒有再多說什麼,一言不發把槍插進了自己外套下的後腰裡。
遊輪漸漸駛近,阿肯讓人把船開到很近的海面上,緊接著拋下數個皮筏,帶著方謹、假顧遠和十來個兄弟跳了下去。錢魁和方謹的人不是一路的,帶著兩個手下坐了最後一隻皮筏跟上,徑直劃到遊輪邊,二十來個人順著鋼梯爬上了遊輪。
甲板上有幾個柯家的親信等在那裡,一見假顧遠立刻熱情地迎上來,用帶粵語的口音聲聲叫著外孫少爺——假顧遠雖然能做到外貌八分像,但到底也有那兩分不像的地方;加之口音很難改,因此戴著一副雷朋墨鏡站在那,滿面冷若冰霜,酷到懶得搭理的樣子。
方謹從船舷上跳下來,緊走幾步上前笑道:“顧大少昨晚在船上受了風,嗓子啞說不出話,您幾位請多擔待了。”
柯家親信怎麼會不知道顧遠平時的做派,雖有疑心也不會多想,隻笑容滿面連聲說沒關系沒關系,又殷勤和“顧遠”握手:“——少爺一路實在辛苦了!老爺子早就在大廳等少爺您啦,快快快,請隨我們來!”
假顧遠點點頭,跟那幾個親信穿過甲板向船艙走去。
在他身後方謹和阿肯瞬間對視,後者點了點頭,把手伸進口袋。
應該是顧遠親自來接應,柯文龍心裡有底的緣故,柯家這次帶來的人倒真不太多。柯家親信帶一行人穿過遊輪富麗堂皇的外堂,經過長長的、鋪著米白色羊毛地毯的走廊,來到遊輪上最寬敞豪華的大廳;隻見長桌後整整齊齊站著兩排手下,柯文龍正坐在一張花梨木龍頭扶手椅裡,笑眯眯望著從大門中走進來的顧遠。
方謹緊跟在假顧遠身後半步,抬眼望向柯文龍。
——柯榮此刻不在大廳,想必是跟外甥有舊怨,這種爺孫相見的親密場合就不出席了。柯文龍倒是滿心歡喜一臉慈祥,向旁邊伸出一隻手,保鏢立刻上前拉住,扶著他站了起來:“等你好久了!來顧遠,給外公看看你是胖了還是瘦了——”
假顧遠一邊向前走,一邊露出笑容。
然而就在這剎那間,柯文龍緊盯著顧遠的臉,突然眉頭一皺。
方謹迅速望向阿肯,隻見後者頭也不回,手背在身後對兄弟們打了個手勢。
“顧遠你……”柯文龍開口道,聲音略顯遲疑:“你過來,你的臉怎麼……”
顧遠還是不說話,步伐越來越快,同時手伸向腰際。
柯文龍一眼瞥見他的動作,渾濁雙目瞬間縮緊,多少年黑道生涯鍛煉出的警醒終於在此刻被激發:“——站住!別過來!”
假顧遠充耳不聞,一步上前,與此同時柯文龍猝然向後退去,動作是如此凌亂匆忙,甚至哐當一聲重響撞翻了花梨木扶手椅!
“站住!攔住他!”柯文龍驟然咆哮:“你到底是誰?!”
大廳內眾人哗然,就在這千分之一秒的靜寂內,方謹悍然拔槍喝道:“——動手!”
第38章 媽的,你這人下手太狠了
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僱佣兵頭子阿肯開了第一槍,緊接著大廳內槍聲大作!
因為事發太過突然,柯家那邊沒人認出顧遠是假的,第一時間都稍有猶豫,結果立刻就落到了下風。幾個心腹衝上來就擋住家主往外撤,柯文龍一邊迅速向大門退去,一邊在保鏢身後嘶啞狂吼:“外孫少爺是假的!是殺手!給我上!”
阿肯用越南語大吼幾聲,手下立刻分散、包抄,佔據有利地形,最前排一邊靠火力推進,後面幾個人抓起方謹就往後退。
這些人不愧是整個東南亞都小有名氣的僱佣兵,動作之純熟、配合之默契簡直分秒不差。方謹被兩個人直接按頭擋在身後,隻聽前方子彈橫飛,不斷傳來有人受傷驚呼和倒地的聲音;緊接著阿肯飛身撲來,漂亮至極地翻過長桌,一把抄起巨大的金屬擺盤擋在身側。
咣當!一聲巨響,電光石火間子彈打中鐵盤,濺起一溜醒目的火花。
“他們跑了!”阿肯對方謹大吼:“向外面去了!”
方謹定睛一看,隻見柯文龍果然正被幾個親信裹挾著退出大門,一個保鏢衝上來就要把巨大的木門關上。
方謹想都不想,抬手一個點射,那保鏢頓時倒了下去!
“先不管他們,之前分流出去找目標的人有消息了嗎?”
阿肯眼睜睜看著那一槍出去對方應聲而倒,正有點兒懵,聽到方謹問話才反應過來,立刻從袖子裡拿出藍牙耳麥帶在耳朵上調整了下音量。
對面傳來沙沙的電流聲,緊接著是人走路、交談和大聲喊叫著越南語。阿肯聽了會兒,猛然抬頭肯定道:“找到了!目標人質在船艙控制室,我們的人正準備把他帶走!”
方謹點點頭,大步跨過翻倒的椅子,在滿地槍戰留下的硝煙中向大門走去:“柯文龍知道顧家翻臉,肯定會先去控制室搶人質,然後搶救生艇逃走。顧名宗要在這條船上徹底解決柯文龍的性命,別讓他跑了。”
阿肯“是”了一聲,立刻招手下令自己的人跟上。
不遠處錢魁也正走過來,剛巧聽到顧名宗三個字,突然微微一愣。
——不會吧,怎麼突然開始直呼顧總的名字了?
他偷眼一瞥方謹的側臉,卻見他面沉如水,毫無表情,眼底黑沉沉的看不到一絲光。
不知為何錢魁眼皮突然跳了跳,似乎有種不安的預感從心裡一掠而過,但當時緊迫的環境卻又容不得他細想,隻得加緊腳步跟眾人衝出了滿地狼藉的大廳。
·
與此同時,另一艘船上。
顧遠身體動了動,緊接著緩緩睜開了眼睛。
蘇醒時有那麼一瞬間他意識完全空白,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整整過了好幾秒鍾他才漸漸恢復清醒,腦海裡驟然閃過一些凌亂破碎的畫面。
雨夜,辦公室,他失去理智狠狠打到方謹臉上的一巴掌,以及滿地觸目驚心的鮮血……
……是方謹把他弄暈的,他要幹什麼?
顧遠眼睜睜看著天花板,突然意識到房間在微微搖晃,緊接著發現臥室的擺設有點眼熟,既不是自己家也不是顧家本宅,而是——
顧遠腦海中隱約閃過一個不祥的猜測,猝然翻身下床,奔到窗邊一把拉開窗簾,觸目所及果然是蔚藍色的大海!
——方謹把他弄到本來應該啟程去接柯文龍的船裡,然後開到了海上!
顧遠突然荒謬地意識到自己可能被綁架了,綁架犯竟然是他半個月前剛剛買了戒指想要求婚,想要白頭到老共度一生的人;而這個人不僅和他親生父親有著非常一般的關系,還用麻醉劑把他迷昏,然後帶來了茫茫大海中央。
顧遠微微喘息,片刻後用指甲用力掐住掌心,藉以痛苦讓自己勉強定下神來。
顧名宗和柯家關系不對,而這次竟然一反常態願意邀請柯家上門,顧遠其實早就有點心存疑慮。隻是柯文龍對此事態度異常積極,而且親自向他大力作保,顧遠才暫且按捺住了往深入裡調查的想法。
然而,凡事不怕一萬隻怕萬一,顧遠畢竟是按太子標準教育了十多年的人,就算有柯文龍的保證也不會掉以輕心——臨行前他做好了一切安保措施,預防爆破、安排救生艇,精心挑選了最可靠的親信,甚至都打算好在上船前寧願撕破臉都要令顧名宗派來的隨行人員解除武器;可以說是找不出任何紕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