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顧先生,我……”
“下車。”
方謹隻得出了駕駛座,剛想開後車門,就隻聽顧遠冷冷道:“我叫你去副駕駛!”
“……”
方謹真的能感覺到此刻顧遠跟平常生氣時都不一樣。雖然外在表現很像,但內裡更深沉濃烈的怒意是不同的。
是因為剛才差點出了事故?
方謹一聲不敢吭,走到副駕駛上打開車門,隨即看見顧遠坐到方向盤前,一把抓起那隻愛馬仕扔去了後座,緊接著砰!一聲重重把車門甩上了。
回去的這一路上顧遠再沒說一個字,方謹和遲秋也都沒吭聲。凌志徑直開到顧大少常住的那套市中心公寓前,顧遠連個招呼都沒打,直接開門下車。
方謹偷眼瞥見他面沉似水的臉色,遲疑數秒後還是忍不住追了下去:“顧……顧總!剛才是我失誤了,對不起,下次再也不會……”
“你知道那種車速下,出了事故是什麼後果嗎?”顧遠冷冰冰打斷了他:“你知道萬一連環撞,萬一我在後面受傷要送醫院急救會發生什麼後果嗎?!”
方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感到喉嚨裡哽著什麼酸澀的硬塊,半晌才勉強道:“……對不起。”
顧遠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轉身直接走了。
方謹怔怔站在原地,半晌才難過的揉了揉眼睛,轉身慢慢走回車裡。
遲秋搖下車窗,小心翼翼地盯著他,半晌輕聲說:“對不起,剛才是我的錯……”
方謹勉強笑了笑:“沒事,顧總說得對,是我開車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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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長籲了口氣,一動不動盯著後視鏡下掛著的小擺飾。那是一塊由紅色中國結系起的精致的出入平安符,本來是顧遠一個小情兒兢兢業業手工做的,被顧遠隨手丟給方謹了,便一直掛到現在。
遲秋趴在副駕駛上,歪頭仔細打量方謹的神色,半晌突然道:“為什麼你這麼難受?”
“被老板罵了都很難受的啊。”
遲秋的目光順著他望向那枚小平安符,許久後似乎明白了點什麼,問:“你……你不會是喜歡那個自大狂吧?”
方謹愕然,立刻矢口否認:“不,沒有的事!其實顧總以前出過車禍所以才格外敏感一點,我能理解的,隻是一時沒反應過來所以才……”
遲秋微微有點憐憫的看著他,目光中有種幾乎可以稱得上溫柔的情緒。
“……總之,我先送你回去吧。”方謹自己大概也覺得索然無味了,自嘲地笑道:“今天真是不好意思。”
遲秋欲言又止,最終沒有再說什麼,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
大概是心情低落的原因,方謹一晚上沒睡著,幾乎是睜眼到天亮的。
第二天他去公司的時候眼睛下面兩個明顯的黑眼圈,臉色蒼白憔悴,人事部徐主管經過助理辦公室門口時看見了,過了會兒心疼地送過來兩塊巧克力。
方謹道過謝,吃過巧克力感覺好了一點兒,便振奮起來去茶水間倒黑咖啡喝。
結果他剛推開走廊盡頭茶水間的玻璃門,迎面便撞見顧遠端著咖啡杯往外走。方謹怔了一下,連忙低下頭側到一邊,準備等顧遠先走出去,誰知眼角餘光卻瞥見他那雙黑色牛皮鞋在自己身邊停了下來。
方謹沒抬眼,但能感覺到顧遠的目光釘在自己頭頂上,他甚至奇異地覺得有一點點發熱。
“……”顧遠突然開口問:“你臉色怎麼了?”
方謹有些訝異,“沒什麼,隻是昨晚沒睡好——”
顧遠沉默了一會,狹窄的茶水間被一種怪異而尷尬的氣氛包圍了。
“昨天是我急躁了,你別放在心上。”過了一會隻聽他道,“其實不是你的錯,是我不對。”
他說話時尾音帶著悠悠的味道,然而那話裡的意思過了好幾秒才漸漸進到方謹腦子裡,瞬間他心髒都緊縮起來,血液快速衝擊面頰,連指尖都仿佛麻痺失去了感覺。
方謹張了張口,片刻後才勉強保持住聲音正常:“對不起,是我開車不小心……差點連累到您……”
顧遠本來想說什麼,但聽到連累這個詞表情頓時微妙了下。
“還好沒害得顧總受傷,”方謹頓了頓,低聲道:“我以後開車會很注意的。”
顧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面色有點微妙的糾結,似乎在很遲疑到底要不要開口。半晌他終於無聲地嘆了口氣,放棄般道:“你肯定誤會了我的意思,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算了,你今早有會議沒?”
方謹莫名搖頭。
顧遠簡短道:“跟我來。”緊接著也不管一頭霧水的方謹,直接穿過走廊去了秘書處,探頭對正偷偷摸摸躲在電腦後吃小籠包早餐的秘書皺眉道:“我帶方助理出去一下,幫我把早上的例會取消!”緊接著也不管秘書差點兒被哽到的表情,徑直向電梯走去。
方謹十分疑惑,隻得跟著他往外走。顧遠並沒有叫司機張叔,而是自己去停車場開了那輛黑色奔馳,讓方謹坐到副駕駛上,一路向市中心以外開去。
一路上街景不斷向後逝去,顧遠一言不發,似乎心情並不太好的樣子。方謹注意到行車方向漸漸向市郊開去,但顧遠又沒有開導航,大概他對要去的地方很熟悉,已經非常輕車熟路了。
外環交通順暢,行車速度很快,半個多小時後他們便到達了目的地。顧遠推門下車,方謹抬頭一看,赫然是座公墓!
顧遠來看誰,難道是他母親?
但顧遠生母大家出身,難產而亡,顧名宗當年是盛大安葬了的,怎麼也不可能在這裡啊?
顧遠大概看出了方謹的疑惑,半開玩笑道:“這裡埋著的人……嗯,是我初戀。”
方謹頓時被口水嗆住了。
顧遠尷尬自嘲地笑了笑,神情有些低落,招招手示意他跟著自己往裡走。兩人穿過前臺管理處,後面是條潔白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一直通向碧草青青的山坡後,周圍是一座座灰黑色的石碑。能看出石質都還不錯,經過風吹雨打後反而顯出一種古樸和滄桑的韻味。
走了幾分鍾後,顧遠穿過草地上的碑林,停在一塊無名石碑前。
“就是這裡了。”
方謹走到他身側,隻見石碑上並沒有姓名和生卒年月,就是光滑憑證的一面,隻在右下角上刻著一行蒼勁的——顧遠 立。
“是我親手刻的,為這個還專門去學了幾個月。”
方謹異常詫異,半晌才小心問:“這是怎麼回事?”
顧遠嘆了口氣:“你知道我十七八歲的時候,開車出過事情對吧?”
——但你不是一個人三更半夜開的車嗎,沒聽說出事時車裡還有別人啊?
顧遠看出了方謹的疑問,搖頭道:“她不是在車裡撞死的。這件事我從沒提起過,連我父親都不知道,你是除我之外第一個來到這裡的人。所以接下來不管聽到什麼都請你為我保密,這件事已經梗在我心裡很多年了。”
他頓了頓,道:“我是Rh陰性AB型血,繼承自我父親,是熊貓血中最罕見的那一種。而她跟我血型一樣,很多年前被人賣到我家來,就是專門等著發生意外時給我輸血的。”
方謹腦子一片空白,目光茫然盯著顧遠。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發生了幻聽。
“我隻有很小的時候在顧家見過她一面,那真是個非常、非常好看的小姑娘,在臺階上坐著哭,跟我說她父母沒了。後來我跑去問管家,才知道她父母欠了人很多高利貸,自殺了,被賣來我們家就是為了給我供血的。”
“其實如果事先做好準備,即便需要輸血,Rh陰性AB血也並不是就絕不能有。但意外總會發生,像我這種家庭出身注定風險更多,她就是個為了確保我的性命萬無一失,而像貨物一樣被賣進來的祭品。”
顧遠嘲諷地笑了笑。
“知道這件事以後,我就總會控制不住的猜想她怎麼樣了,每當我高興時,喜悅時,逢年過節、過生日被人圍起來慶祝時,我都會想她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她知道自己的命運嗎?她是在被犧牲、被謀殺的恐懼中一天一天熬時間嗎?她那麼漂亮的小姑娘,她怕死嗎?”
“你知道那種感覺麼?就是這世上有個跟你血脈相連、命運相關的人,雖然隻有一面之緣,但你卻總想著她,總惦記著她,她就像個融入你身體裡的影子,漸漸你就會覺得那種感情就像是對情人的思念一樣……”
“……後來呢?”方謹聽見自己說。
他的聲音似乎很冷靜,但隻有他自己能聽出尾音帶著微微的顫慄。
“沒有後來了,後來我就出車禍了。”顧遠聲音漸漸低下去,說:“我記憶的最後一刻就是在擔架上拼命拉著醫生的手,我想說別叫她給我輸血,別救我,就讓我一人去那個世界——但我當時意識已經很混亂了,自己都不確定到底有沒有把這句話說來。”
“3000CC,”他指著自己的腕動脈,對方謹道:“手術中整整輸了3000CC血,足夠把她整個人抽幹……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不敢想象她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是我害死了她,我終於因為自己錯誤而活生生害死了她。”
方謹覺得自己仿佛深陷在一個荒誕不經的夢裡。
“可是……”他茫然道,“你怎麼就肯定她……真的……”
“我是在外地出的事,那個醫院根本沒有任何Rh陰性血的庫存,而且事後我跟我父親求證過。”
顧遠默然片刻,苦笑了一聲。
“我在醫院裡醒來的那一刻簡直不想活了……你知道嗎?我每一下的心跳,都是在提醒自己,有一個無辜冤死的靈魂深深附在我的身體裡,我的血脈深處有她終日在哭泣。如果那天晚上我沒開車,如果我沒走那條高速路,如果我開的不是那輛前胎突然爆掉的GT2……哪怕現在後悔千萬遍,時光也不會倒溯回一切發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