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琢玉聽出些許弦外之音:“司公從前來過?”
大抵深夜獨處,總是容易讓人卸下心防。杜陵春支著下巴,聽不出情緒的嗯了一聲:“二十幾年前來過一次。”
不過那個時候他還沒有現在的風光。彼時正值戰亂,飢荒連年,他與杜秋晚隻是兩個食不果腹的小乞丐,一路乞討入京時,曾路過江州。
雖然已經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但那種飢餓感卻如附骨之疽般,牢牢盤踞在心頭揮之不去。更何況寒冬臘月,令人遍體生寒,白茫茫的雪地裡埋的除了石頭,還有屍體。
杜陵春和杜秋晚穿得破破爛爛,大雪紛飛,衣不蔽體。他們年小體弱,沒辦法與別的乞丐爭食,便隻能餓著肚子,幸而有一位夫人心善,在家門口施粥,救濟貧苦百姓。
“弟弟,快吃!”
杜秋晚端了一碗熱粥過來,喂著杜陵春吃。寒風凜冽的天,他也不知嘗出了什麼味道,隻覺得滾燙,一直灼燒到了胃裡。兩個人縮在牆角,你一口,我一口,將那碗粥飛快的喝完了。
他們身後有一戶人家,大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從裡面走出一名三十歲許的儒雅老爺。他懷裡抱著一位小公子,裹得嚴嚴實實,幹幹淨淨,與外間那些髒兮兮的難民截然不同。
施粥的夫人瞧見他們,走上前道:“夫君怎麼出來了,你風寒未愈,快些進去吧。”
“無礙,”儒雅老爺將懷裡的小公子放到地上,看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嘆道,“今年的雪竟下得這樣大……”
小公子樂呵呵的往外跑,雖聰明伶俐,瞧著卻有些沒心沒肺:“下雪真好玩。”
儒雅老爺將他又抱了起來,往石階下走了兩步,周圍盡是些臭烘烘的乞丐流民,角落裡甚至還縮著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頭發蓬亂,分食一碗稀粥。
要多卑賤,便有多卑賤,低到了塵埃裡。
儒雅老爺低頭,對小公子道:“琢玉,你日後要好好讀書,當一名好官,不要讓這些百姓沒了衣食溫飽,沒了遮風避雨之處。”
小公子年紀雖小,卻成熟的很,點頭道:“孩兒知曉。”
他說完,似乎見那兩個小乞丐可憐,從父親懷裡下來,去拿了兩個饅頭遞給他們。熱氣騰騰,攥在手裡莫名燙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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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陵春餓極了,狼吞虎咽的吃起來。那名小公子就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片刻後才轉身離開。
間或有百姓來謝他們施粥,跪在地上,喊那位儒雅老爺“公孫大人”。
江州是個好地方,公孫這個姓氏也不多見。隻可惜後來那位公孫大人早辭人世,小公子也忘了幼時說過的話,應過的誓。
說來說去,皆是因果輪回……
思緒緩緩歸攏,他們依舊身處湖心亭中。水殿風來,紗幔輕飄,桌上滿是珍馐美食,不是江州大雪隆冬的舊時節。
杜陵春冷不丁回想起從前的事,心緒翻湧,不知不覺便飲多了酒。他眉頭緊皺,覺得過往那些貧苦的日子就像暗刺一樣埋在心底,難堪且令人生厭,胸膛起伏了一瞬,忽然盯著公孫琢玉道:“……說不定,我們從前真的見過。”
公孫琢玉已經想不起來了,他隻是看著桌上歪倒的酒壺,欲言又止:“司公,你喝多了……”
杜陵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多了,腦子昏沉,說不上糊塗,卻也說不上清醒。他搖搖晃晃站起身,勉強扶住了欄杆。這旁邊就是湖,公孫琢玉恐人掉下去,連忙攙住他胳膊:“司公……”
杜陵春已然帶了幾分醉意,呼吸間盡是淺淡的酒味,他眼眸轉了轉,慢半拍的看向公孫琢玉,低低出聲:“公孫琢玉……”
聲音還是那麼陰柔,卻比平常多了幾分沙啞。
公孫琢玉對上他的視線,心跳忽然漏了一拍,竟有些手足無措,條件反射縮回了手。然而下一秒杜陵春就因為失去攙扶,腳步趔趄的倒在了他懷裡。
完蛋!
公孫琢玉隻能扶住他,左右看了一圈,卻發現丫鬟都在遠處靜候,中間有一條冗長的廊道。有心想喊,卻又覺得隻是喝醉酒,沒必要小題大做。
杜陵春是太監,身量比尋常男子纖細些,也柔軟些。衣襟上沾著淡淡的沉水香。布料帶著絲綢特有的冰涼順滑。
公孫琢玉莫名尷尬起來,仿佛他懷裡抱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名姑娘,聲音都結巴了:“司……司公,不如讓下人伺候你回房休息?”
杜陵春搖頭,緊皺的眉頭一直未松開,他不喜歡別人貼身伺候。思及明日便要回京,攥住公孫琢玉的肩膀,低聲問道:“你可願為我效力?”
橄欖枝拋的太快,有人沒聽清。
公孫琢玉:“啊?”
杜陵春細長的眼睛眯了眯,醉意上頭,卻是又低聲重復了一遍:“公孫琢玉,你若跟著我,他日入主內閣,平步青雲,不過是我一句話的事。”
他此言一出,對公孫琢玉來說,猶如天上掉了個金餡餅,將人砸的暈暈乎乎,半天都沒反應過來。而杜陵春久聽不見回答,便以為他還在猶豫不決,眼眸暗沉了一瞬:“難道你也和他們一樣,嫌棄我是個閹人?”
公孫琢玉下意識道:“怎麼會。”
他從來不搞歧視。
杜陵春聞言不語,一動不動盯著他的眼睛,似乎想辨別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然而公孫琢玉面色坦然,不似撒謊。
“公孫琢玉,”杜陵春在一望無際的夜色中,定定出聲,“鶴生於九皋,鳳棲於梧桐,我能給你這世間眾人可望不可即的權勢富貴,你是個聰明人,當擇良枝而棲。”
亭內四角擺有瑞獸香爐,獸口升起一陣嫋嫋煙霧,但不多時又被晚風吹散了。平靜的湖面泛起漣漪,將清冷的月光搖碎,粼粼生輝。
公孫琢玉的回答是……
“願為司公,效犬馬之勞。”
杜陵春聞言眯了眯眼,唇角微勾,似乎頗為滿意這個答案,還欲再說些什麼,卻已經視線模糊,頭重腳輕,直接醉倒在了公孫琢玉懷裡。
他溫熱柔軟的唇不經意擦過對方臉側,最後又落於脖頸間。輕微湿濡的痒意不過蜻蜓點水般短暫彌留,卻讓當事人直接僵住了身形,耳根子瞬間燒紅。
公孫琢玉這下真的要叫丫鬟了,舌頭像打了結一樣:“快快快……快來人!”
立刻有婢女小跑入亭內:“公孫大人有何吩咐?”
公孫琢玉扶著杜陵春,活像接了一塊燙手山芋:“司公喝醉了,你們快將他扶回房中休息。”
婢女聞言下意識伸出手,想幫忙攙扶,但還未挨到杜陵春的袖子邊,不知想起什麼,又飛快縮了回去:“大人見諒,司公不喜我等近身伺候,倘若犯了規矩,隻怕性命難保。”
如果杜陵春是個健全男人,說不得還有丫鬟以身犯險,勾引爬床。但現在的情況是,扶了杜陵春不僅沒有任何好處,還可能丟掉腦袋。
公孫琢玉傻了:“那怎麼辦?”
婢女咬唇,為難搖頭。
公孫琢玉誘哄她:“司公現在醉著,你們找兩個人將他扶回去,他不會知曉的。”
婢女見他扶著杜陵春,猶豫出聲道:“不如勞煩大人,將司公送回房休息?”
公孫琢玉:“……”
公孫琢玉耳朵上的熱度剛退下去一點,聞言又燒了起來。但他迎著婢女的視線,隻能硬著頭皮把杜陵春背了起來:“姑娘前方帶路吧。”
作者有話要說:公孫琢玉:嚶,害羞
第179章 杜司公絕世好男人
這處府邸隻是杜陵春暫住之地,卻也飛閣流丹,美輪美奂。婢女在前方引路,穿過曲折的回廊,最後停在了一間屋子前,輕輕推開了房門:“大人請。”
公孫琢玉背著杜陵春入內,然後將人小心翼翼放到了床上。後者雖醉酒,卻也沒有什麼撒潑之舉,隻是半醉半醒的閉著眼,呼吸沉重。
婢女屈膝道:“大人稍等,奴婢去端些醒酒湯來。”
語罷看了公孫琢玉一眼,心想杜司公對此人異常看重,留在此處想來也無事,便靜悄悄退了出去,順手還將門給帶上了。
公孫琢玉驚嘆於這間房的奢侈無度。書閣桌椅一應全是上等紫檀,矮榻鋪著白狐狸毛毯,多寶架上的古董花瓶價值萬金,想來年份不淺。
羨慕啊。
嫉妒啊。
高興啊
公孫琢玉坐在床邊笑眯眯的搓了搓手,心想以後跟著杜陵春,對方怎麼著也不會虧待自己的吧?再則對方上輩子怎麼說也幫過自己,兩個人狼狽為奸……啊呸,珠聯璧合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杜陵春閉眼躺在榻上,睫毛顫了顫,在眼下打落一片陰影,愈發襯得膚白如凝脂。姐弟二人多多少少會有些相似,隻看他的相貌,也能猜出傳聞中那位盛寵滔天的貴妃為何受寵了。
公孫琢玉原本隻是想替杜陵春蓋上被子,但目光不期然掃過他的脖頸,鬼使神差般,摸了摸對方喉結下方的一點朱砂痣,指尖落在上面,輕輕摩挲。
像是一滴凝紅的血,落在了白茫茫的雪地裡,紅豔豔的刺目。
公孫琢玉心想,緣分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上一世瀕死得見,這一世又偏偏遇上。正兀自出神,忽聽得外間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做賊心虛般縮回了手。
丫鬟端了兩碗醒酒湯來,輕輕擱在桌上,瞧著公孫琢玉,欲言又止:“公孫大人……”
公孫琢玉反應過來:“你放在這兒吧,我來喂。”
婢女笑了笑,似乎有些歉意:“有勞大人,奴婢從未見司公喝醉,今兒個還是第一回。”
語罷輕輕屈膝,退了出去。
公孫琢玉沒有喝酒,自然不用喝醒酒湯。他端起其中一碗,想喂杜陵春喝下,誰料對方十分抗拒的偏過頭,抬手打翻了碗,熱熱的湯汁直接撒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