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淳風從不知明宣是這麼想的,在他的心中,能護天一門上下所有人的性命無虞便是好事,卻原來,自由終究大過生死。
曲淳風靜靜看著他,想說些什麼,但那些字句到了嘴邊,卻又一個都說不出來,他對這些師弟嚴肅慣了,說不出什麼軟話,隻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師兄不會讓你們死的……”
曲淳風送去的那封奏折,縱使八百裡加急,抵達京城最快也需一個月的時間,然而第十日的時候,昭寧帝忽然派來了一隊特使,領頭的便是大內總管王崇喜。
王崇喜此人自幼服侍昭寧帝,雖是太監之身,可極善察言觀色,說是皇帝身邊第一親近人也不為過,文武百官後宮諸妃無不巴結賄賂,曲淳風曾經和他打過幾次交道,但並未深交。
大隊御林軍快馬加鞭來到泉州刺史府衙門前,一路塵埃飛揚,氣勢凜冽,沿途百姓還以為出了什麼事,紛紛四處躲避,被嚇的不敢出門,有膽子大的探頭探腦,卻見那隊伍裡有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從上面下來了一名宦官打扮的老太監。
特使三日前便到了,一直在驛館休息整頓,吳顯榮在泉州這個破地方待了十幾年,哪裡見過這麼多宮裡來的貴人,收到消息,一早就在官衙前候著了,滿面笑顏,好不殷勤。
吳顯榮見王崇喜下了馬車,不顧自己刺史的身份,連忙迎了上去,腰都彎了幾個度:“在下泉州刺史吳顯榮,見過王大人,王大人遠道而來辛苦了,我已經命人備好了酒菜,還請大人入內。”
王崇喜年過五旬,滿臉褶皺,一雙眼卻精明銳利,臂彎裡搭著一條拂塵,面對吳顯榮的巴結,隻是笑了笑,乍看也有幾分慈祥之意,聲音蒼老:“咱家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前來宣讀密旨,酒席稍後再說,敢問國師何在?”
話音未落,曲淳風便從裡間走了出來,他一身國師白袍,外罩黑紗,發髻高束,飾太極冠玉,端的是仙風道骨,身後跟著天一門眾弟子,除官紋腰佩,打扮一般無二。
王崇喜雖是大內總管,可到底也隻是五品官,曲淳風不可能如吳顯榮一般,親自來門外等他。
王崇喜人精似的人,顯然也知曉曲淳風的性子,也沒拿什麼架子,當即俯身行禮,滿臉笑意:“老奴見過國師,京城一別,已有數月未見,您愈發風姿出眾了。”
曲淳風不理他那些虛虛實實的誇贊話,隻想知道皇帝為何會忽然派大隊人馬來此,抬手虛扶一把:“王公公此次前來可有要事?”
王崇喜道:“自然有要事,不過是密旨,隻能說與國師一人聽。”
第110章 捕捉
王崇喜是昭寧帝的親信太監,此次千裡迢迢來到泉州本就不同尋常,更何況還有密旨要宣,曲淳風看了他一眼:“既如此,王公公入內宣旨吧。”
大隊御林軍值守在外,加上天一門的人,頃刻便將府衙守了個水泄不通,連隻蒼蠅也飛不出去,曲淳風和王崇喜入了內室,正準備跪下聽旨,卻被後者連忙扶起:“國師快起,陛下特意囑咐了,不必多禮,站著聽旨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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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淳風聞言順勢站直了身體,不見半分受寵若驚,垂眸淡聲道:“陛下有什麼密旨,王公公請宣讀。”
熟料王崇喜聞言面上卻閃過一抹憂心忡忡,眉頭也緊皺了起來,走上前壓低聲音道:“國師應當知曉陛下密旨所為何事,便是那鮫人下落,實不相瞞,早在數日前陛下就已經龍體有恙了,日日靠奇珍異寶續命,生吊著一口氣,實在等不得了,這才派咱家來協助國師。”
語罷長施一禮,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昭寧帝現在已經病得連筆都拿不起來了,內容自然也隻是底下人代筆,上面加以印鑑。
國君病重是大事,且不論太子尚且年幼,現如今南蠻北狄虎視眈眈,國喪一旦傳出,局勢必定顛覆,故而昭寧帝的病情隻有少數幾人知曉,他此次派王崇喜前來,無非就是對天一門上下起了疑心,明為協助,實是盯梢。
曲淳風將那封密信匆匆掃了眼,想起外間的大隊御林軍,指尖無聲收緊,面上卻是什麼都看不出來:“陛下既然有旨,臣自當照辦,隻是海面多風浪,恐王公公經受不住,不如在驛館休息,剩下的事交給在下便是。”
王崇喜竟是拒絕了:“咱家這條命早就是陛下的了,小小風浪又算什麼,還請國師抓緊時日,早些尋到鮫人煉制長生藥回去復命,否則洪大人在京中久久見不到你們,豈不是掛念?”
後面一句便是若有若無的威脅了。
曲淳風聞言目光冰冷了一瞬,他面無表情睨著王崇喜,直把對方盯得臉上的笑意都有些僵了,這才收回視線:“王公公想何時去?”
王崇喜躬身:“自然越快越好,今日最佳,明日也可。”
曲淳風聞言聽不出情緒的道:“那就明日出發吧。”
語罷轉身離開了房間,絲毫面子也不給王崇喜。
明宣和天一門眾人守在外間,見曲淳風從裡面走出來,連忙迎了上去,想問些什麼,又恐人多眼雜,隻能壓低聲音擔憂問道:“師兄,無事吧?”
曲淳風搖頭不語,隻是看了眼暗中盯著他們的御林軍:“王崇喜帶了多少人來?”
明宣:“太多了,數不清。”
曲淳風:“……”
天一門眾人雖有玄術加持,可也終究隻是肉體凡胎,以一當十可,以一當百卻困難了,屆時兩方人若起了衝突,誰勝誰敗還真不好說,曲淳風隻能靜觀其變。
翌日清早,吳顯榮便在王崇喜的授意下點齊了人馬,帶著數百精通水性的手下,還有一眾大內高手浩浩蕩蕩的前往了海邊,找水師提督調了幾十艘戰船在水上待命,對外隻說皇帝要祭天祈福,闲雜人等通通回避。
王崇喜在侍衛的攙扶下從馬車走出,堪堪落地就因為不適應湿軟的沙地踉跄了一下,緋色的內侍袍服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幹瘦的身軀就像一根在風雨中搖搖晃晃的枯草,隨時會被吹走。
他急忙忙扶穩自己的紗帽,看向了前方騎在馬上的曲淳風,提高了音量問道:“敢問國師,這天氣如此惡劣,我等該如何尋找啊?”
明宣心想這個老東西既不會捉鮫人,跑來作甚,還當他有多厲害呢,原來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小聲對曲淳風道:“師兄,別理他。”
曲淳風翻身下馬,亦是衣袍翻飛,他對王崇喜道:“既是尋找鮫人,自然是在海上找,公公若是身體不適,可在岸邊等待。”
王崇喜自然是拒絕的,他在侍衛的攙扶下走上前來,恍若察覺不到曲淳風疏離的態度,滿面笑意:“老奴無礙,等會兒上船之後便與國師同行,務必要早日完成陛下的吩咐。”
說話間,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哭喊聲,曲淳風循聲看去,卻見大批官兵與一群村民發生了爭執,推搡間吵鬧不休,眉頭一皺,看向了吳顯榮:“怎麼回事?”
吳顯榮對上他近乎銳利的目光,結結巴巴說不出話,大冷的天竟是出了滿頭的汗,一邊用袖袍擦拭,一邊道:“回……回國師……下官……下官……”
王崇喜見狀直接出聲道:“是咱家吩咐吳大人這麼做的,替陛下尋找鮫人蹤跡非同小可,萬不能讓無關緊要的人礙了事,這些漁民居住在海邊不肯離去,隻能強行驅趕,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還請國師諒解一二。”
那些官兵猖狂慣了,說是驅趕,卻更像打家劫舍的土匪,衝進去後噼裡啪啦一頓亂砸,看見什麼值錢的東西直接據為己有,在大姑娘小媳婦身上毛手毛腳,他們的丈夫家人自然不依,兩方人馬便鬧了起來。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我們在這裡住的好好的,你們這樣不由分說的衝進來,與燒殺搶掠的土匪何異?!!”
為首的隊正聞言直接一腳把說話的老伯踢到了地上,冷笑著道:“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現如今朝廷有命,陛下祭天,闲人不得幹擾,你們誰再阻攔,直接就地正法!”
說完鏘的一聲抽出了腰間佩刀,直直指向了地上的老伯,就在這時,一名少女忽然哭著撲過來擋住了刀刃:“不要殺我阿爹!”
赫然是阿瑛。
隊正見她生的秀美,竟也沒有發怒,而是哈哈大笑起來:“沒想到這小小的漁村還有這麼個俊女子,想留住你阿爹的性命可以,給老爺我回去做媳婦怎麼樣?”
說完直接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欲行輕薄之舉,阿瑛嚇的又哭又掙扎,連發巾釵環都掉了,林伯急的想上前阻攔,卻被其餘的官兵一腳踹了個底朝天。
隊正死死攥著阿瑛,目光淫邪:“好辣的小女子,正合了我的胃口,你若再不識趣,可別怪我不留情面,直接在此處撕了你的衣裳!”
說完正欲伸手,誰料眼前忽然閃現一抹白芒,一柄長劍帶著破竹之勢刺了過來,劍鋒寒涼,剎那間便削去了他四根指頭。隊正躲閃不及,直接被濺了滿臉血,定睛一看,卻見自己手指被齊根斬去,驚慌失措的慘叫一聲,捂著手在地上痛的滿地打滾。
而那柄劍嗖的一聲沒入不遠處的地面,粘稠的鮮血順著劍身滑下,然後浸湿了下面的沙土。
一旁的官兵見狀都傻眼了,反應過來紛紛拔劍,想看看誰這麼大膽子敢殺朝廷命官,卻見一名面若霜寒的白衣男子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過來,身後點頭哈腰的正是他們的刺史大人。
有眼尖的已經認出來曲淳風,齊刷刷下跪行禮:“見過國師,見過刺史大人!”
吳顯榮隻恨不得衝上前去給他們一人一腳,踢死一個算一個,整天的溜須拍馬,一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跟在曲淳風身後,嚇的大氣也不敢喘。
曲淳風邁步過去,從地上抽出了自己的長劍,隨手一甩,上面沾著的血跡便數甩落在地,這才鏘一聲動作利落的收劍入鞘,面色冰冷,聲音沉沉:“你們就是這樣驅趕村民的?”
隊正捂著手在地上弓成了蝦米,已經快痛暈厥過去了,哪裡說得出話,他的手下倒是機靈,目光不經意一瞥,卻發現地上有一顆不慎從阿瑛身上掉落的鮫珠,連忙爬過去撿了起來,見品質非凡,為了脫罪隨口胡謅道:“國師明鑑,國師明鑑,屬下等發現這名女子身份有疑,故而才對她多加盤查,這顆珠子價值連城,她一個貧民漁女哪裡會有,一定是從豪門大戶偷來的!”
說著跪在地上,高高舉起了手,將那顆淡藍色的鮫人淚珠捧到了曲淳風面前,阿瑛見狀面色煞白,直覺渾身血液倒流,腿一軟噗通一聲跌坐在了地上,反應過來連滾帶爬的就要搶回來:“不!那是我阿爹出海從貝殼裡尋得的,不是偷的!”
一旁的官兵卻直接將佩刀抵在了她的脖頸間,斥道:“國師面前,不得造次。”
曲淳風緊緊皺眉,恐泄露鮫人行蹤,正準備將那顆鮫人淚珠毀掉,誰料卻慢了一步,旁邊忽然伸出一隻蒼老的手將珠子拿了過去。
王崇喜自幼伺候在昭寧帝身邊,國庫珍藏著什麼他也一清二楚,但見他捏著那顆鮫人淚珠仔仔細細端詳片刻,忽而出聲道:“老奴怎麼覺得這不是普通的珍珠。”
曲淳風淡淡闔目:“成色較旁的珠子要好些,卻不稀奇,我來此地已久,見過不下十顆。”
王崇喜卻沒那麼好糊弄,一邊笑一邊搖頭:“國師有所不知,這鮫人泣珠和普通明珠是有區別的,泛月白之色,呈滴淚形,老奴若沒記錯,這顆珠子和楚宮國庫裡珍藏的鮫人淚珠一般無二。”
他說完看向面色煞白的阿瑛,一臉慈祥:“姑娘,你這顆珠子一定不是從貝殼中所得,而是鮫人泣出的眼淚。”
王崇喜一字一句道:“你一定見過鮫人。”
阿瑛慌張搖頭:“不,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什麼鮫人,這珠子是我阿爹出海撿得的。”
第111章 王公公叫你們救人吶
林伯也緩過勁來了,忙從地上爬起來把阿瑛護在身後:“官老爺,這珠子真是小民出海所得,我祖祖輩輩世居於此,可從未見過什麼鮫人啊!”
王崇喜正欲說話,曲淳風便已經打斷他,聲音淡淡,似有不虞:“一顆普通的珠子而已,王公公若再糾纏不休,隻怕已經日落西山了,我們等得,陛下可等得?”
阿瑛和林伯已經認出了他,紛紛面露驚詫,卻不敢出聲,顯然沒想到當初來借路討水的窮酸秀才竟是當朝國師。
王崇喜聽他把陛下搬出來,也不好再做什麼,掂了掂手裡的鮫人淚珠:“國師有所不知,旁人可以暫且不捉,隻是這對父女必須留下來,待查明底細後再行處置。”
語罷揮手,那些從宮中被帶出來的御林軍便立刻上前將阿瑛和林伯捆起來強行押到了船上,王崇喜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曲淳風若再阻攔難免顯得別有用心,隻好同意。
他們如此大張旗鼓的搜尋海面,普通魚群都被嚇的不敢冒頭,更何況鮫人,故而曲淳風並不擔憂,任由王崇喜去折騰,折騰的動靜越大越好。
隻是希望,那鮫人不要傻到自己冒出來……
曲淳風和王崇喜上了其中一艘船,另外十幾艘分別朝著東南西三個方向去搜尋,另還有數百水中好手直接入水布下了天羅地網,知道的是搜尋鮫人,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抓什麼了不得的朝廷重犯。
這個辦法又蠢又耗時間,在鮫人沒有現身的情況下,無異於大海撈針,十年也未必能找得到。曲淳風偏偏不說,尋了個位置坐下,目光靜謐的睨著起伏不定的海面。
王崇喜上了年紀,加上第一次坐船,難免頭暈目眩,未過兩個時辰便趴在圍欄邊吐的不行了,曲淳風看了一眼,收回視線:“王公公不如去岸上歇著吧,你若出了岔子,在下也不知該如何向陛下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