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驚蟄遙望了一眼遠處平緩的山坡,神思有片刻的迷惘,隨即開口:“到了。”
到了,外公的墓碑。
作為外孫,每年他本該親自回來掃墓才對,但林驚蟄卻甚少踏足這裡。
他對這篇墓園的感情復雜難明。
提著貢品的高勝和周海棠立馬快一步跑到了前頭,找到那塊熟悉的墓碑後,將籃子放在了地上。
林驚蟄遠遠跟在他們後面,腳步邁得很慢。上一世,同樣是一個陰雨蒙蒙的天,他帶著一瓶酒獨自來到了這裡。
墓碑上外公微笑著的照片沒有變化,打老遠林驚蟄便感知到特有的親密,燕市他和肖馳東泰小區的房子裡有一幅比這個大得多的,每天三炷香的供奉從未停歇。
於他而言,這裡不光埋葬了親人的屍骸,更多的,還有他前世今生無法與人言說的記憶。
“外公!”高勝嬉皮笑臉地倒了一杯酒澆在墓碑前,抬頭看著不知道為什麼站得老遠的發小,“驚蟄回來看您啦。”
林驚蟄笑了笑,嘴角勾起一抹無奈的弧度,在肖馳疑惑的目光中踟蹰片刻,終究邁開了沉重的腳步。
怯懦混雜著懷念,復雜得無法形容。
階梯距離墓碑不過短短幾十步的距離,但這短暫功夫,他卻想到了很多很多東西。
事業、愛人、朋友,還有前幾天,在花園路別墅裡接待客人時驀然望到的兩張面孔。
江曉雲一家曾經是他生命中難以磨滅的傷痕,正是他們的貪婪掀開了他一生苦難的開端。痛苦中掙扎的歲月裡,林驚蟄怨恨過很多很多人,甚至包括自己,和這個長眠於此的老人。
外公真的很不會教育孩子,他膝下撫養長大的晚輩,包括林驚蟄在內,思維和個性都一言難盡。
但外公卻又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慈祥和藹,博學多識,林驚蟄終其一生都不會忘記對方抱著年幼的自己溫聲介紹那些收藏時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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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的情感容易叫人望而生畏,但邁出腳步似乎也比並不像自己想象中那麼困難。
林驚蟄站定在墓碑前,發了一會兒的愣,笑罵了高勝一聲:“你有病啊,到處都被你的酒倒得湿噠噠的。”
而後在外公柔和的微笑裡,挑揀了一處幹淨的空地跪了下來。
他用手擦了擦地上的塵土,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不像上輩子,受的委屈太多,總有許許多多說不完的話想要傾訴。那時他總是獨自在這喝悶酒,偶爾承受不住時,也會用一場哭泣來發泄,比如林潤生去世,又比如周海棠和高勝判刑。
可當下的他翻了半天,卻硬是找不到需要紓解的壓力,好半晌後才吭吭哧哧地挑到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抱怨外公:“墓園的路太滑啦,我剛才上來的時候都差點摔倒。”
“好不容易來看外公一次,你跟這瞎告什麼狀?跟小孩子似的。”高勝聽得哭笑不得,把盆子掏出來點燃了一把紙錢,順便拆開出一個信封,倒出來,厚厚一疊照片。
有奧運會開幕式的時候拍的煙火遊人場館,有國家隊拿金牌時拍攝的頒獎和升旗過程,火焰從相片的外圍一點點向內吞噬,高勝一邊燒一邊笑嘻嘻地講:“今年開幕式可壯觀拉,上午國家隊又拿了三枚金牌,現場的氣氛那叫一個火爆,您要是在,非得從椅子上跳下來。”
燒完奧運的,又輪到另外一疊,是來前林驚蟄上燕市國家博物館拿的明信片,以各種文物為主題,內裡的展品一應俱全,光隻各個角度拍攝的青銅器就有二十多張。
林驚蟄被高勝嘲笑,也沒覺得不好意思,接過高勝手裡沒燒完的明信片一張張丟進盆子裡,回憶起自家痴迷藏品的小老頭,這下估計能叫他滿意。
肖馳默不作聲地也在他身邊跪下幫忙。
林驚蟄理直氣壯地朝墓碑問:“這是誰不用介紹了吧?在家給您燒香燒得比我都勤快。”
照片裡的外公笑得溫和又無奈,林驚蟄看了一會兒後轉開目光,吸了吸鼻子。
心中似乎真的有什麼東西變得不一樣了,這次他看到江曉雲和江潤,情緒居然一點點波動都沒有,就像看見了兩個陌生人。
他曾經以為豁然的感覺會是如釋重負,心情飛揚,痛快淋漓,或者神清氣爽。但現實告訴他,豁然也許隻是簡單的遺忘。
遺忘曾經傷害自己的人,和當初痛苦掙扎留下的疤痕,全心全意投入進新的生活,沒有契機,那些令人不開心的過往根本不被想起。
“我們明天就要走啦,下一次來這裡看您又不知道得等到什麼時候,您以後也少回來,就待在燕市定居多好。”仿佛又找回了小時候朝外公撒嬌的技能,林驚蟄蠻不講理地為老人家做了這個決定。小時候他隻要用這個腔調說話,哪怕要天上的月亮外公都會想辦法摘下來給他,林驚蟄非常自信對方這次肯定也不會舍得拒絕。
還是肖馳制止了他驕縱的舉止,嚴肅道:“不要胡說八道。”
涉及到這方面的事情肖馳總會變得非常不好說話,林驚蟄被他喝住聲音,撇了撇嘴,但隨即聽到對方壓低的念經聲,還是漸漸肅穆了眼神。
一種凝重的氣氛隨同經文籠罩在半空,高勝周海棠和鄧麥隨後也跟著跪了下來,一起給老爺子磕頭。五個小輩並排,在這片小城的墓園,是尋常很少能看到的熱鬧場面。
林驚蟄頭抵著地面,還能嗅到高勝帶來的酒香,餘光看到身邊的這幾道身影,心中長嘆——外公,外公,你看到了嗎?
我一切都好,請放心吧。
墓碑上的老人笑得滿臉皺紋,溫和慈祥,一雙渾濁的眼睛在雲層消散後露出的陽光中,仿佛倒映出了整片天空的晚霞。
*****
時代發展了,現在從群南開車到申市走高速隻需要兩個多小時,即便是更遠一些的燕市,火車三個來小時也足足夠用。胡少峰在無盡的加班中一個電話被召喚過來,還以為是什麼緊急事件,問清楚隻是請他喝酒後,感覺自己好像佔了兄弟一個天大的便宜。
申市的繁華越加精致,這座國際大都市的影響力比之十幾年前更加深遠,高樓四起,車流如織,入夜後溫婉混雜摩登的霓虹散發著讓人難以抵抗的誘惑。
“啥意思?”高勝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扯著嗓子朝臨近的卡座嚷嚷,“分兩個座位幹啥啊?又不是坐不下!”
申市的酒吧還是一樣的鬧騰,還在營業的老酒吧不多,基本都翻修了無數遍,周海棠從進門起就很疑惑地四下張望,好半天才意識到一件事情:“這地方我們來過啊!”
“啥?”高勝一臉茫然。
“你忘啦?”周海棠提著他的耳朵指著舞臺上超嗨的DJ提示道,“90年剛剛高考完那會,咱們跟驚蟄來申市炒股票!”
“哦!!!”高勝猛然記起,雙眼頓時大放光彩,“那個田……田……田什麼來著?”
“田大華!”
“就是他!”高勝當即興致盎然起來,坐在原地左顧右盼,“我靠,十幾年不見,這裡居然變這樣了……”
另一邊的卡座,胡少峰受寵若驚:“這這這這,這不太好吧?”
肖馳沒搭理他,徑自點好酒水遞還給招待,重復了一遍:“麻煩多找幾個姑娘,謝謝。”
來這裡玩的單身漢們不就是風花雪月那點事兒嘛,招待露出個心照不宣的笑容下去了,很快又帶著五六個青春正茂的女孩過來,肖馳看也不看就點了頭。
哎呀……哎呀……刺激!
胡少峰三十歲之後就沒那麼出來玩兒過了,此時被一陣香風包圍,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十分奇怪為啥今天肖哥如此善待自己,不光請客喝酒,還破天荒主動給自己找姑娘。
鄰座的高勝和周海棠都對此投以不善的目光,奇怪的是林驚蟄從落座後便不曾朝那邊瞥去哪怕一眼。女孩們很快進入了工作狀態,但肖馳隻喝了一杯酒就起身將這片酒·池·肉·林留給了胡少峰:“我去上洗手間。”
“才剛坐下去什麼洗手間……”胡少峰越發摸不著頭腦,剛想叫住他,便見肖馳腳步極快,迫不及待一般,兩三下就走了個老遠。
高勝眯著眼收回視線,拿了片西瓜在嘴裡嚼著,一邊朝不知道有沒有看到過程的林驚蟄通風報信:“老肖今天不太對頭啊。”
林驚蟄笑而不語,也放下了酒杯:“我去上洗手間。”
“???”這倆人今晚是怎麼回事?
周海棠和高勝鄧麥對視一眼,一陣的摸不著頭腦,隻覺得氣氛真是奇怪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