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長輩們明顯在剛才自己離開的那段時間裡進行了一些不怎麼愉快的交談,但林潤生終於撐著沒有哭出來。他沒那個臉哭,也實在沒那個臉委屈,周母的話其實說得不重,隻是非常客氣地詢問他為什麼那麼多年沒有回郦雲探望過林驚蟄,哪怕偷偷看上一眼。
跟林驚蟄相認之後,林驚蟄一直沒有對此表示過什麼不滿,他似乎就是很平常地接納了這個突如其來的父親,不索取,不指責,甚至還非常溫和地對待此前全無聯系的沈眷鶯母女。林潤生在這樣自然的程序裡,從來沒有被質問過如此鋒利的問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居然在林驚蟄的退讓和包容下似乎慢慢心安理得了,但這是不正常的,他對孩子的虧欠絕不該因為對方的平和而被抹去,而是永遠客觀存在著。
周媽媽的記憶中,小小的林驚蟄總是一個人背著書包上學,他的外公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不能總是接送他,他便總是很突兀地孤身一人行走在滿街牽著家長大手的孩子裡。他被表哥一家嘲諷沒爹沒媽,陰鬱、孤僻、叛逆、被欺負,不願意和人接觸,直至四年級之前,午睡時都會下意識蜷縮在小伙伴們的懷裡。
林潤生艱難地調整自己哽咽的喉嚨,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該用怎樣的態度來對待這個自己諸多虧欠的孩子。
林驚蟄雖然不知道他們聊了什麼,但總歸就是那些,看著周母和胡玉的表情,生怕林潤生在這裡哭出來會把她們嚇暈,趕忙上前兩步,將手上的東西朝林潤生懷裡一塞——
“爸,你看看這個。”
林潤生滿腔愧疚地埋著頭,連看也不敢看兒子一眼,垂著眼沒什麼精神地慢吞吞地翻開這團東西,看了兩眼後,動作立馬頓住。
“這什麼東西?”他擰起眉頭,聲音雖然發得有些艱難,但看起來終於恢復成平常的模樣了。
“不像話!”他注意力集中在試卷上,眉頭越皺越緊,臉越繃越臭,鼻子不酸了,喉嚨也不哽咽了,隻難以置信地看著紙上像是狗爪子刨出來的那筆字和一堆牛頭不對馬嘴的答案,“x1+x2+x3=0,這通解出的時候什麼玩意兒?誰做的卷子?出來!”
全家人:“……”
林驚蟄:“……”
“……”周海棠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林驚蟄給了他一個活該的眼神,道:“爸,這就是我上回跟你說的海棠。他學期末要轉專業了,不過公共課成績實在是不行,你有空就給他補補吧。”
涉及到學術問題,林潤生第一時間把全世界都拋到了腦後,他顫抖地盯著那張試卷上前所未見的成績,而後恨鐵不成鋼地看向那個跪倒在地不像話的孩子:“過來!”
這要是他手上帶的學生,敢考出這個成績,他非得把對方拽到家裡不眠不休補上三天課讓對方補考到及格不可!不像話!
周海棠膀胱一緊,屁滾尿流,周家客廳客廳裡隨即響起了林潤生嚴厲的訓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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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呢!”
“參數a等於多少?你再給我說一遍?!”
“你這個表達式要不要寫得再漂亮一點?我看頭也不用要好了!”
“這是幾?這是幾!”
“這個矩陣再畫錯一遍,今天你不要吃晚飯了!”
周海棠痛哭流涕地在他的指點下一遍又一遍地將一道大題改了七遍,還是不對,慘狀不可言述。在場眾人皆心有戚戚,就連林驚蟄都下意識躲遠了幾步。
周媽媽沉默了半晌之後悄悄地從沙發裡爬了出來,她算是看出來了,林潤生壓根就不是正常人。
剛才說林驚蟄小時候的事情,說著說著這人眼睛就紅了,泫然欲泣的模樣硬生生將周媽媽之後嚴肅的指責嚇回了嘴裡。現在對方卻翻臉比翻書還快,好在倒霉的成了周海棠,周媽媽這會兒一點也沒心思去計較兒子線代考了幾分是否及格這種問題,她覺得自己需要先離開冷靜冷靜。
她朝屋裡的眾人道:“馬上要吃飯了,我去買瓶酒。”
說罷給了生無可戀的親兒子一個恨鐵不成鋼又略帶同情的眼神,隨便拿了個包便匆匆離開。
聽到關門聲之後林驚蟄才想起自己要提前離開的事情,朝一旁處於呆愣中還沒有回過神來的幾個長輩告別過後,他拉了林潤生一把:“爸,我公司還有點事兒,咱們得走了。”
“你先走!我等他把這張試卷全部重新寫完再說!”林潤生此時根本沒有多餘的心神去注意他說了什麼,一雙銳利的眼睛緊緊地盯在周海棠改了第八遍還是沒算對的答案上。天哪!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學生?他簡直恨不能直接搶過筆來幫著寫完,或者掀開對方的腦門看看對方頭發的毛囊是不是扎了腦子裡!
又算錯了!
他甩開兒子來拉自己肩膀的手,拍著茶幾聲若洪鍾:“9?9?P的秩為多少,你按照我寫的這個公式再算一遍???!!!”
周海棠瘋狂地埋頭題海!
林驚蟄:“……”
高勝:“……”
高勝偷偷地躲回了房間裡。
下樓的周媽媽回憶著林潤生的哭哭臉和氣氣臉,渾身發了陣抖,定定神朝樓下走去:林驚蟄那麼久沒來,她可得給對方做點好吃的。
從小區大門出去的時候,一輛漆黑的車停在了路邊,車挺漂亮,她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就見駕駛座鑽出來一個英俊而高大的青年。
哦喲,長得好帥,跟港島明星似的。
周媽媽最近在追一部電視劇,對帥哥比較敏感,不由多看了兩眼,隨後便被對方站直身體之後的個頭給震驚了。
這得有一米九多了吧?對方站在馬路牙子上,比周圍路過的行人至少都高了半個頭。我的天,北方人可真是能長。
她如是感嘆了兩句,擦身而過後,又回首看了眼這個又高又帥的年輕人,對方拿著大手機,正看著小區裡頭的樓房說話,背影充滿了沉穩可靠的氣息。
“我到門口了,你下來還是我去接你?”
聲音也好聽。
唉,這就是別人家的孩子,怎麼就偏偏都長那麼靠譜?跟驚蟄似的。周媽媽覺得自己要是有女兒,理想的女婿應該就長這個樣了。
但現實是她隻有一個線代考二十分被林驚蟄父親罵得慫成一團屁滾尿流的倒霉兒子,沒什麼屁用,在家裡頓頓張著嘴等飯吃。
唉,是不是生之前忘了拜菩薩啊?
周媽媽後悔地想。
第八十三章
林驚蟄最後也沒能把父親帶出門, 進入教學模式的林潤生仿佛分裂出了一個第二人格, 這個人格暴躁而不好說話, 以弄死學生為己任。
周海棠看起來要倒大霉,直至林驚蟄出門前他還沒能全部搞定那張線代卷,林潤生卻已經將注意力轉移在了其他科目上, 並斷言,以他現在的成績,補課活動至少要持續一周才能見到明顯成效。
長輩們當然對此樂見其成, 周爸爸甚至還熱情地起身為林潤生倒了杯潤嗓子的茶水。想到高勝躲在房間裡從虛掩的門縫中=雞賊偷看客廳的謹慎模樣, 林驚蟄對這一雙發小生出了由衷的愧疚。
肖馳等在小區門外,還沒出門林驚蟄便看到了他。
盛夏的天氣, 對方穿了一身裁剪清爽的短裝,身高腿長, 蜷曲的頭發半扎起來,倚著車略微抬頭望向小區裡, 在燕市夏天傍晚絢爛的天光裡宛若一副油畫。
周圍的居民從他身邊走過去,又偷偷回頭打量。
林驚蟄遠遠停下腳步,站在小區大門口有趣地看著這一幕, 隻覺得面無表情的對方站在人群中時像極了一頭孤狼, 路人們則是兔子,百般好奇,卻被他生人勿近的氣質拒之門外。
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孤狼”平靜的目光在對上他的一瞬間掀起了漣漪。
每到這種時刻,林驚蟄便會清晰地意識到一個現實——自己是特別的。
恍若這世界上那麼一個小小的角落,他成了絕對不可或缺的主角, 林驚蟄喜歡這種感覺。
“這誰家?你發小?”肖馳一邊為他開車門一邊問。
“就周海棠,還有高勝,記得不?上次一起吃飯的那兩個,我爸說想跟他們家裡見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