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前學過美術,學過雕刻,學過許多東西, 都在於姝鴛不知道的時候。
她同丈夫做外交工作,實在很忙碌。國家當下正在發展,每一刻都有數不清的擔子承載在肩頭。她不常在家, 肖慎行也是, 一年的大部分時間,夫婦倆都奔波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她記憶中的一雙兒女還是幼年懵懂的狀態, 那時肖馳還時常為自己過於柔軟蜷曲的頭發煩惱。但仿佛隻一眨眼,這孩子就變成了如今輕易不喜怒形於色的模樣。
肖妙不知為什麼, 在外也同孩提時大不相同,於姝鴛曾經詢問過, 但女兒並不願朝她傾吐心聲。孩子們長大了,漸漸便不再受父母約束,這是令人無奈的生命規則。
但即便如此, 也不代表她能輕易接受這個現實!
肖家人一向推崇和平理智地解決問題, 於姝鴛盯著兒子手中捻動的佛珠,她從那略微急躁的速度和輕微的碰撞聲中感受到了山雨欲來的壓迫。這令她迅速回過神來,轉望向肖馳的雙眼,那一雙幽暗的瞳孔宛若深不見底的寒潭,當中並沒有什麼佛性。於姝鴛恢復冷靜, 不再拔高自己尖銳的嗓門,她側目朝大門方向看了一眼,仿佛自己能穿透時空捕捉到剛才從這裡離開的那個年輕人。
一瞬間對方的身高樣貌衣著神情乃至於有些凌亂的短發都悉數浮現在她的腦海當中,那是個條件優越的孩子。
她扯來一條安置在旁邊的椅子,坐下,不再拔高自己尖銳的嗓門,挺直脊背肅容道:“我們需要談談。”
這樣公事公辦的態度反倒讓肖馳緊繃的氣勢逐漸放緩,他凝神盯著自己的母親審視片刻,然後換了個坐姿,將懶散的態度收斂了起來。
於姝鴛謹慎地挑選了一個相對沒有攻擊力的切入點:“他就是你要帶回家吃飯的那個孩子?”
肖馳道:“是。”
“你們在一起一年了?”於姝鴛問,“你搬出去也是在和他同居?”
肖馳:“是。”
於姝鴛猛然吸了口氣,兒子的態度讓她覺得自己遇上一項棘手的問題:“那是個男孩子!”
肖馳卻明顯無法理解她的抗拒:“除了這個問題之外,他還有什麼讓你不滿意的?”
於姝鴛一瞬間被他繞了進去,不由順應這個思路開始思考。林驚蟄身高、樣貌、年齡、學歷,還有那一身並不尖銳的能讓人感受到舒適的氣質,都是她這一年齡段的媽媽們最喜歡的形象。相比較肖馳這個可以將人噎死的個性,於姝鴛反倒更希望自己的兒子是那個樣子。更別提林驚蟄一手創辦了始於地產,從白手起家發展到如今的規模,能力也毋庸置疑……
不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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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迅速打斷自己認真的思索:“肖馳,我不想和你詭辯,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麼難以接受這個現實。”
肖馳笑了一聲,聲音回蕩在辦公室裡,與當下凝滯的氣氛融和得如此格格不入。
於姝鴛問:“你笑什麼?”
肖馳凝視著她:“您為什麼覺得我會明白?”
於姝鴛知道他在裝傻,她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這孩子的內心充斥著與外表截然相反的暴戾和狡詐。這個難纏的對手讓她情緒不由又一次波動了起來:“你理解我的意思!這是社會規則!人類的天性!你需要繁衍,需要婚姻,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庭!”
肖馳輕聲問:“像你和爸這樣嗎?”
於姝鴛一時怔然,片刻後她張開嘴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我和你爸爸……”
“你們每年能碰面多少天?”肖馳少見地尖銳,他的眼神裡甚至流淌出了莫名的笑意,前傾身體逼視於姝鴛的雙眼,“你覺得幸福嗎?完整嗎?”
於姝鴛和肖慎行是非典型的候鳥夫妻,兩人都忙碌工作,時常彼此之間相隔半個地球的距離。夫婦倆一年到頭也未必能見上幾面,就連新春的相聚都通常是短暫的,更別提參與一雙兒女的成長,聯系他們之間關系的樞紐,早已經從愛情轉化為了親情。於姝鴛的聲音有些幹澀,她執拗地不想去承認一些東西:“我有你和妙妙……”
但她的聲音漸漸被兒子平靜的目光扼斷了。
於姝鴛長長地嘆了口氣,她閉上眼睛,後背也挺得沒那麼直了,倒進了那張椅子裡。
肖馳慢慢將佛珠繞回了自己的手腕上,然後從辦公桌後頭走出來,去飲水機處為她倒了一杯茶。
於姝鴛接過茶杯,說了句謝謝,然後摘下眼鏡,用兩根手指揉捏自己酸痛的鼻梁。肖馳靠在桌邊,看她緩緩地喝水,片刻後開口低沉地說:“對不起。”
“嗯?”於姝鴛抬頭看了眼兒子。
肖馳道:“我不應該這樣說你。”
於姝鴛的神情有一瞬間的復雜,她凝視著兒子英俊的面孔,突然意識到了自己需要仰頭的角度已經變成了那麼大。她停頓了片刻,放下茶杯後雙手握住了兒子的手,手指撫摸對方手腕上那些打磨得顆粒大小並不怎麼均勻的木珠。上頭同樣不怎麼整齊的文字能看出雕刻者的功力並不那麼高深,於姝鴛試著回憶,但她實在想不起來十五歲時的肖馳已經修佛幾年了。
於姝鴛搖了搖頭道:“你不必跟我道歉,我和你爸爸確實沒有盡到父母應盡的責任。”
她頓了頓,又問:“那個孩子,我記得是叫林驚蟄?”
肖馳頷首,她便追問:“你們倆,是他先主動的,還是你……”
肖馳說:“是我。”
那就完了,無可挽回了,於姝鴛為這個答案感受到一陣強烈的絕望。她真的太了解自己的兒子,肖馳從不是會輕易顯露出自己渴望的人,但從小到大,隻要是他主觀想要得到什麼東西,便無人可以阻擋。
“為什麼偏偏是個男孩子……”她仍十分難以接受,“那麼多的好女孩……”
肖馳抬手捋了把母親的頭發,為她將側臉的發絲梳理到耳根後面。
於姝鴛長嘆一聲,隨後目光一厲,拍開了他的手:“我早上剛吹的,煩不煩!”
辦公室大門推開,肖妙探頭進來,見狀微微一愣。
於姝鴛沒好氣地推開兒子,朝女兒走去,口中道:“走了走了,回家!”
肖妙朝門外看了一眼,秘書室的鶯鶯燕燕們仍然活躍,她不解地問母親:“咱們不是還要……?”
當著這個不知世事的單純小姑娘的面,於姝鴛都不知該如何啟齒,女兒那麼天真,還活在象牙塔裡,恐怕連同性戀是什麼都無法領悟。她因此放棄解釋,隻攬著女兒的肩膀一語不發地朝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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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中路綜合樓的新合作合約順利照著雙方公司都滿意的條例籤訂,那一天的在迅馳地產的驚鴻一瞥並未給林驚蟄留下太深刻的印象。約定的日期將近,他卻沒有擔憂的時間,近幾天手頭的工作越發忙碌了。
開會時汪全來了電話,說海棠豆瓣那邊出了點問題,他是工廠的重要股東,當然理應到場。因此旁聽過一輪土地劃分會議後,他來不及同眾人寒暄,便匆匆告辭離開。
肖馳沉默著追了上來:“出什麼事兒了?”
“一點小事。”鄧麥跑出去開車了,林驚蟄一面穿外套一面朝肖馳解釋。散場後的人潮從兩人身後的大門裡湧了出來,林驚蟄乘人不備偷偷捏了捏對方火熱的大手:“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外頭冷,你趕緊進去。”
肖馳反手將他的手掌抓在手心,沉聲道:“你注意安全,在外頭吃點,晚上我不回家做飯了。”
林驚蟄聞言一愣:“怎麼?今天有應酬嗎?”
“沒。”肖馳隨意道,“是我爸回來了。”
林驚蟄有些驚訝:“這麼早?!不是五號才吃飯麼?這還有好幾天呢吧?”
他一想又有些緊張:“怎麼回事?是不是出什麼問題了。”
肖馳一手與他交握,一手為他將翻進去的衣領整理出來,溫聲安撫他道:“不要瞎想,就提早回國而已,我有點事要和他談,談完就回家了。”
祁凱順著人流出來,本想找個清靜的地方抽根煙,結果剛拐角,一抬頭就看到了這兩道形影不離的身影。他拿煙的動作都頓了兩秒,看著這兩人挨得有些過於近的距離,心中不免有些擔心這樣曖昧的姿態會被人看出端倪。
等回過神來,他不由在心中罵了自己一句莫名其妙,這倆人之間的奸情關他屁事兒?當事人都在外頭肆無忌憚的,輪得著他這個局外人戒備緊張麼?
他這樣琢磨著,結果一垂眼,又看到了兩人那雙被肖馳的身體遮掩了一半但仍能看出交握的手,心頭頓時又是一跳。大約是他靠近的腳步聲比較明顯,前頭的兩人都回首朝這邊看來。林驚蟄像是有些意外,但不等說話,肖馳便垂首朝他的嘴唇啄吻了一口,那兩顆迅速挨近又分離的腦袋和接觸時那道清晰的聲音險些讓祁凱原地跳起。他道了一聲臥草,嘴唇上的煙都險些沒叼穩,立刻豎起耳朵回首四顧周圍,見果真沒有外人後,才略微放下一些心。
意識到自己跟做賊似的緊張,祁凱僵直在了原地,前頭那對狗男男卻反倒跟沒事兒人似的,仍舊膩在一處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