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豆瓣太好吃了!”他張開血盆大口,筷子一扒拉,三分之一碗米飯便不見蹤影。汪全一邊咀嚼一邊含糊地問滿臉驚嘆看著他吃相的高父:“叔叔,您家這豆瓣賣嗎?我想買一點,帶回長青。我就著這個就能吃五碗飯!”
高父驚恐地搖頭,周媽媽一次就腌一小罐,這玩意兒都跟鹹菜似的限量供應,哪兒那麼多可以拿出來賣啊。
汪全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不由一臉失望。
目送高父的背影離開,他遺憾地朝林驚蟄道:“這家老板要是願意量產就好了,這些醬料鹹菜的市場,我估計比我現在造的電視機小不到哪兒去。”
第五十二章
汪全大嘴一張, 那剩餘四分之一碗被跟豆醬攪拌均勻的米飯便被他扒進了嘴裡, 幾口吞下了肚。
他的提議好像隻是無心之語, 林驚蟄卻一下上了心,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思維真的太過局限,一直以來都忽略了很多東西。
他想要改善周家人的生活, 卻隻能想到遊說擅長廚藝的周母開設商鋪做個體戶。汪全卻不一樣,對方果然是在這個時代憑借自己的實力創造下一座制造業帝國的聰明人,一語便道破天機——
這事必躬親的一項項餐點, 哪裡有流水線量產的商品來得有市場?
現如今社會商業才開始發展, 各行各業,尤其是做食品的, 還宛如襁褓裡剛剛出生的嬰兒。普通民眾大多節儉,也沒有多餘的財力在家庭日常的柴米油鹽外再添置什麼奢侈的調味品, 可到了後世,誰家的冰箱裡不放幾碗鹹菜醬料?
林驚蟄尤其有切身體會的是上輩子他第一次被公司公派出國時的情景——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出國, 在倫敦呆了六天,便和同期一起出來的同事雙眼發綠地搜索附近的中國超市,隻求能買到一瓶國產的醬菜或者泡面。
人類對食物的需求終將隨著逐漸寬裕的經濟狀況而變得越來越強烈, 而他腳下的這塊土地, 足足孕育著十幾億的人口,這其中將會蘊含著多麼可觀的市場份額!
林驚蟄想到這裡,不禁暗暗心驚。他夾了一筷子令汪全贊不絕口的牛肉片塞進口中,咀嚼時除了醬料和蒜末香菜結合時恰到好處的辛辣外,還能嚼到周母腌漬的豆醬不同於後世普通黃豆醬、還能感受到柔軟又柔韌顆粒的黃豆瓣的質感。鹹香的黃豆經過完全發酵, 已經徹底入味,每一粒都蘊含著濃鬱的令人食指大動的醇香。
他原本不餓的,但就著這口認真說來並不怎麼齁鹹的牛肉,卻不由自主地配下了好大一口飯。
他的對面,汪全已經足足吃完了兩碗,那小半碗豆瓣被他差不多挖空了,無可奈何之下,他隻能轉戰鹹菜。沒想到這一吃又上了癮,口中嘎巴嘎巴嚼著周母親手曬幹切碎的蘿卜粒,他又迅速吃完了一碗糊湯面,然後取了一根搪瓷盆裡的羊筒骨,有一下沒一下地嘬著骨髓。
他撐得眼睛都發直了,但仍真誠地贊美那碗糊湯面:“這面真的太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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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湯面也是周媽媽的獨門做法,這位生活中平凡得看不出一點光彩的女人於味蕾的元素碰撞上總有她別出心裁的搭配——肥瘦相間的肉末和洋蔥粒蒜末煸炒,加入用細矬矬得發絲一樣纖細的蘿卜絲、切成小丁或細絲的新鮮香菇、竹筍末(換季時就換成茭白),然後調味成湯,用水澱粉勾芡。
出鍋前再朝內撒一把細榨菜丁、一把蔥粒、一把香菜末,和一把碾成細碎粉末狀態的新鮮豬油渣,攪拌均勻,澆在用大骨湯煮熟的癱軟在碗底的面條上。
吃之前一定要加一勺周媽媽親自澆的芝麻油辣椒,湯頭粘稠香濃,渾厚適口,包裹在每一根面條上,內裡的無數佐料伴隨著辣椒的香辛的氣質,讓平凡的豬油渣也成了點睛之筆。這樣的一碗普通而又不普通的面條,連林驚蟄都難以抗拒,更勿論初嘗這一滋味的汪全了。
汪全摸著自己被撐得高高挺起的肚皮,隻覺得飯菜已經淹到了喉嚨口,卻由不得自己不去百般回味。
對面自他開吃後就一直保持沉默,隻時不時動動筷子,看起來作風十分文雅的林驚蟄,卻在此時突然出聲——
“汪總,您說的是認真的嗎?”
汪全一愣:“什麼?”
“就是您剛才提到的,量產醬料這個事。”林驚蟄問他,“汪總在長青有做食品業的門路吧?生產醬料應該不難?”
“啊?”汪全剛才隻是隨便一提,沒成想林驚蟄居然聽了進去,一時連吃撐的感受都拋開了,回歸到談生意的嚴謹裡。
他沉思片刻,有一些不確定:“林總,不瞞您說,我家鄉是中水省的,那邊流行吃醬配飯,家家戶戶都會腌一點,十幾年前就有人挑著擔子走街串巷賣自己腌的豆瓣醬了。”
“但是,我吃了那麼多年的醬,從沒有哪一家的醬能比得上這一次吃到的。”他拿筷子點了點桌上的醬料瓶蓋,十分認真地道,“要知道我家鄉那邊可是醬料大省啊,國內現在最大的醬油廠就開在我們縣城,即便這樣,也沒人能腌出這個口味。您確定這種醬料真的可以大批量生產成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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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周媽媽聽到林驚蟄詢問他醬料配方的問題,很是疑惑地轉身看著他,“我就是隨便腌腌的啊?哪有什麼配方?最多豆子挑得好點幹淨點,店裡的客人如果問我也是直接說的。”
周媽媽從不藏私,她以前就是這樣,但凡研究出了什麼好吃的東西,有朋友同事問起做法,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小吃店連廚房都設在外面,她從不懼自己的手藝被人學走。店裡生意紅火,也不乏有想來偷師和取經的同行店主,隻每天在店外排隊的那麼多人裡,就有不少雙眼睛盯在她的一舉一動。但那麼長時間以來,周媽媽一直坦坦蕩蕩,卻從未聽說過任何店家哪樣菜品學來了她的做法。
追究詢問,其實周媽媽也很茫然,她真的沒有在裡頭耍什麼手段。
然而食物這個東西就是這樣,興許隻是火候上的一點差距,原材料配比的些許不同,多放了一勺鹽或者一杯酒,最終呈現出的結果便截然不同。
林驚蟄同她說起賣醬料的事兒,她還覺得是個玩笑:“我這點豆醬鹹菜放在店裡給客人嘗嘗還差不多,誰那麼傻,會願意花錢買這個?”
她說著,將一掃剛才下進滾水裡的小餛飩撈起來,盛進放了油條末和鹹菜粒的清湯裡。等在櫃臺外的客人抻著腦袋眼巴巴地看著那盅碗,嘴裡提要求:“豬油要多一些!”
周媽媽便笑了起來,用調羹在豬油小盆裡重重地挖了一勺,擱在碗裡。
雪白的豬油遇熱即化,在清湯面上浮起朵朵澄澈的油花,豬油獨特的令人垂涎的香氣立時令坐在不遠處的幾桌客人都回過了頭。這是周母自己手熬的,選的都是熟悉人家品質有保障的土豬板油,成品格外清香,很受客人擁戴,每天一大鐵鍋的分量是絕對不夠賣的。附近鄰居商戶家的孩子有時到了飯點也會捧著碗來討上一勺,回家後配著熱騰騰的米飯和幾滴醬油攪拌起來,撒些嫩蔥,柔韌的米飯和融化的豬油被醬油染出了令人食指大動的色澤,就成了給山珍海味也不舍得交換的珍馐。
等待的顧客眼巴巴將那盅小碗從她手中捧過,放在桌上,又取了個小碟,來舀周母擺在餐臺上的調料——
“老板娘。”她打開罐蓋,看著裡頭隻剩下幾滴薄底的豆醬,不由十分失落,“豆瓣醬又沒了。”
周媽媽立刻擦著手笑著同她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都是手腌的,弄得不多,沒想到那麼受歡迎,剛擺出來上午就被吃完了。”
這顧客嘆了口氣,隻得退而求其次舀走一勺搪瓷杯子裡用酒醋腌漬得黑紅爽脆的辣椒圈,依依不舍去瞅那瓶小罐:“您說您家這些醬料腌菜要是能擺在店裡賣多好啊,唉,我周一又得出國回學校了,至少幾個月才能回來,沒您家的味道,我連飯都吃不下去。”
周媽媽一聽,當即心疼地扯了個塑料袋,轉身在臺子後頭的醬菜缸子裡為她盛了滿滿一袋子醬筍,要送她帶回去吃。那客人受寵若驚,想必也是不差錢的,推拒幾番,硬生生為這點醬菜朝周媽媽的圍裙口袋裡塞了張二十塊。
周媽媽趕忙喊丈夫從滷鍋裡撈了個滷豬腳追上去送給人家,林驚蟄靠著桌子看著她安排,夾了一片漬辣椒圈嘎嘣嘎嘣咀嚼著。郦雲人嗜辣,日常炒菜時都愛丟幾顆辣椒,林驚蟄卻不喜歡辛辣的味道,唯有周媽媽做的這個口味會嘗上一嘴。鮮嫩的辣椒圈被切成薄片,選的是大而尖的辣味並不怎麼可怕的長青椒,雖然隻是現腌了幾個小時,橫截面處的辣椒肉裡卻已經浸透了醬汁酸甜的味道。林驚蟄的味覺並不敏感,隻能嘗出裡頭大約有料酒香醋和生蒜生姜白糖這些東西,但這絲毫不妨礙他在被辣的倒吸氣的時候朝嘴裡再塞上一片。
周媽媽折騰完,回到廚臺裡,便聽林驚蟄問她:“怎麼樣?願意花錢買醬菜的人還是存在的吧?”
她正從圍裙兜裡拿出那二十塊錢,想放進日常收銀的零錢桶裡,聞言當即一愣。
她看了眼手上這二十塊錢的票面。剛才她給客人撈的那兩顆腌筍,選的就是前幾個月當季的春筍,燕市雖然不產這個,臨近城市整車拉來的價格卻也不貴。兩顆筍加上腌料的耗費成本頂了天不過幾毛,卻有人願意為此掏出二十元的高價。
林驚蟄在一旁為她分析:“周阿姨,您看您現在這家店雖然不大,可從早忙到晚都不能消停,雖然賺得不少,但也很累吧?做個體生意尤其是餐飲業,就是在拿自己的精力換錢。但您有沒有想過,一旦這些醬菜可以投入批量生產,到時候您隻需要在家把關,就可以接待比這更多的源源不斷的顧客。”
他拿起桌上的一個醬油瓶,翻過來讓周媽媽看上面標籤處書寫的“中水醬油”的字眼,問:“周阿姨,您天天用這個牌子的醬油,有沒有去了解過這個工廠每年的出貨量?”
周媽媽接過她手上的醬油瓶,視線茫然的搖了搖頭。
“這是國內現在最大的醬油廠。”林驚蟄道,“您隻要看一看身邊的家庭,就可以估算出它的市場佔有量。去年一年時間,光隻是醬油一項,中水集團的銷售量就超過了兩個億!一斤醬油可以賣到1塊5,它的成本才多少?您可以想象一下當中的利潤有多高。”
周媽媽聽得發愣,兩個億這樣的數目,對她來說早已超越了可以想象的範疇。她這樣一位小城出生的勞動者,一向視自己為無產階級,能鼓起勇氣從郦雲千裡迢迢來到燕市開起現在這家餐廳,於她而言就已經是一項了不起的創舉了。她不貪婪,也容易安於現狀,雖然開店生活辛苦,卻仍然覺得已經十分滿足。開設工廠對她來說無疑太過遙遠,她連如何經營和其中的關鍵都一竅不通。
她捏著那20塊錢,一時連下一位客人等候已久的面都忘記下了。林驚蟄見她心動,當即趁熱打鐵,在一旁旁敲側擊地鼓動:“其實開工廠也沒您想象中那麼麻煩,剛才跟我一起在店裡吃飯的那個胖胖的客人阿姨您看到了嗎?這人叫汪全,就是在長青開工廠的。他對開工廠的環節非常熟悉,跟我關系也不錯,醬菜這種東西,您隻要把配方把握好就可以。假如可以投入生產,很多東西都可以全權交給別人管理,根本不需要您親自勞心費神。”
周媽媽眼神飄遠了,她最擔心的其實就是林驚蟄提到的問題,否則見過世面之後的商人們,哪有事業沒一點點野心的?
林驚蟄盯著她的表情,捕捉到她眼底深處的掙扎,適時又加了一句:“海棠下半年就大二了,馬上離畢業也沒幾年,他又不愛下廚房碰油煙,您讓她幫您管這家店是絕對不可能的。但要是能把工廠開起來,倒正好可以讓他去管理,以後做得大了,就是海棠他自己的事業,以後對他結婚成家不有好處嘛。”
提到兒子,周媽媽原本溫和的表情當即鋒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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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點走慢點走,這兒黑,小心看著腳下的路,別摔著了!”周媽媽在前方帶路,摸索著拉住牆邊的一根繩索拽下,頭頂昏黃的燈泡便隨著她的動作被點亮,散發出白熾燈特有的光芒。這是一處狹小的地下倉庫,租金低廉,距離太陽街的店也不遠,是她特意租來安放食材用的。昏暗的倉庫中地面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醬缸,封口被蓋得嚴嚴實實,好像在這處放的久了,封口表面已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周媽媽分辨片刻,挑選了其中的一個小缸,吹開浮在表面的灰,將捆在上面的繩子一層一層解開來。
腌辣椒和紫蘇混合的特有的鮮爽氣味隨著她的動作立刻四下蔓開,汪全原本還站在林驚蟄身後,嗅到氣味立馬上前蹲到了周媽媽身邊。周媽媽隨身攜帶的幹淨筷子在裡頭來回扒拉,夾出一根埋在裡頭的幹癟的茄段,遞給汪全。
汪全塞進嘴裡,咀嚼下去的瞬間味蕾充斥滿鹹鮮的味道,茄子恰到好處的軟糯嚼勁和新鮮時大有不同,卻又好像更勝一籌,使他當即高高挑起了眉頭。
他朝周媽媽發自內心地真誠地豎起大拇指:“好吃!周阿姨,您怎麼做的?”